隋文帝

第02章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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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第一节独孤伽罗听信长孙晟的苦肉计,终日曝晒求得甘霖,终于获得了天元帝对皇后死罪的赦免。辰时时分,独孤伽罗一身民妇装束来到了“天台”。所谓“天台”,即是原来周宣帝的寝宫。如今宣帝自称天元皇帝,由地上的皇帝变成天上的皇帝,所以寝宫也相应地改名“天台”。承位的太子,七岁的宇文阐,号称皇......
第一节

独孤伽罗听信长孙晟的苦肉计,终日曝晒求得甘霖,终于获得了天元帝对皇后死罪的赦免。

辰时时分,独孤伽罗一身民妇装束来到了“天台”。所谓“天台”,即是原来周宣帝的寝宫。如今宣帝自称天元皇帝,由地上的皇帝变成天上的皇帝,所以寝宫也相应地改名“天台”。承位的太子,七岁的宇文阐,号称皇帝,居正阳宫。这正阳宫,其实即是太子的东宫,刚落成一年恰好派作帝宫。

这时,一个“天台”禁卫迎面走上前来,施礼道:“夫人可是要见天元圣驾?”

独孤伽罗见来人是司卫上士装束,身着彩衣,边缘镶着金边,即知是倒数第三等的禁官,当即漫应道:

“请你进去奏禀天尊,即道独孤氏前来谢罪!”

“遵命!”那司卫上士即时转身入宫。

独孤伽罗已知女儿犯事原由,只不过是劝说这个青年皇帝节制酒色,便获死罪。这等末代子孙,当皇帝已大大不合格,还要当天元皇帝,让人称“天尊”,见驾者还得斋戒沐浴,当真狂妄之极!如今事出无奈,不来求情非但女儿凶多吉少,便是杨家的历世苦心经营也付诸东流。谢罪,谢罪!女儿究竟有何罪?不过忠言逆耳罢了!当真有罪,求情之际倒可痛心疾首的反省;而明知无罪,反要自责,这口是心非的差事实在令人难堪……

司卫上士转来回话:“天尊正忙着……”

“他不见?”

“是”

“在商议国家大事?”

“……”天元皇帝正同郑译下棋,此事司卫上士自然不好直言相告。

“烦你再去奏禀,就说独孤氏惶恐万分……倘若天尊不许谢罪,犯妇即跑官前……”独孤氏说罢,便确落宫前的青石板上。

那司卫上士犹豫了一阵,终是没有进去奏禀,却对独孤氏言道:‘啤职以为,夫人若是能委屈长跪宫前,胜似当面谢罪……”

独孤伽罗不解地望着司卫上士。这才注意到,此人还很年轻,但却长得魁伟,非常英俊,浓眉下双眼精光如电,眉宇间洋溢着一股英气……

“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晓得?”她说。

“弄不好……”司卫上士掂量地说,“即如齐王宪、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王轨……”

“所以,还是烦你进去奏禀……”

“所以,还是就地长跪为妥……”

独孤伽罗依然不解地望那司卫上士。但有一道笔直的鼻梁,鼻端稍稍如鹰嘴,这是鲜卑人特有的鹰嘴鼻子,但没有匈奴人勾得太过。鲜卑人原来也是炎黄子孙,那鼻子原与汉人一般无二;由于长期生活在漠北,与匈奴人混居,长期通婚,所以要见纯种的鲜卑人就难了,微勾的鼻子则居多,而且朗髭也淡黄了。她注意到那军官的短髭呈淡红色,便猜想,他是宇文氏?元氏?还是长孙氏?

那司卫上士低声解释道:

“昔日齐王宇文宪与皇上庭争,不仅从道理上把皇上驳得哑口无言,也从气势上压倒了皇上,结果被杀了;后来宇文孝伯又与皇上庭争,也是从道义上、气势上压倒皇上,又被杀了。历代帝王,可以晓之以理者,屈指可数。你说得头头是道,无异找死;但是,可以动之以情。今上年轻,注重感情。你咬咬牙,长跪下去跪它三日三夜,最好是让日头晒得昏倒过去,那就比慷慨陈辞,痛哭流涕强过万倍。夫人你满肚子委屈,见驾时说不定难以自抑,万一直话直说,后果不堪设想。”

那司卫上士说完,便回到天台宫门旁。

独孤伽罗寻思这青年禁官的话,觉得大有道理。跪在庭中虽是无言却胜过有言,况且言多必败。依此施行,再不济只是收效不明显而已,却不会让事态恶化下去,当前的事态那是万万不可再恶化下去了!

想到此,她即安心地跪着。

时属盛夏,骄阳如火,青石板铺成的广庭热气蒸腾,才跪一个时辰,已是大汗淋漓。她想,刚进入巳时便热不可耐,却如何熬过午时?青石板上有几只蚂蚁苦苦撑持、挣扎,它们的方向倒是明确得很,都一律朝北爬行。北面十来步处便是天台官的长廊,那是太阳晒不到的地方。蚂蚁的目光不逾寸分,却知丈把外乃是洞天福地,竟一致直奔阴凉去处,这小生灵的聪明岂不令人震惊?而人类号称万物之灵,却强制自己在毒日头下受此煎熬,岂不可叹!

一个太监慢悠悠地走出宫门,凝望跪在石板上的独孤伽罗。她暗想:莫非那二十二岁的太上皇动了慈悲之心,差太监出来宣召?

那太监却与门旁的司卫上士打招呼:

“长孙郎几日回京?”

“回来三日了。”

“长孙郎年纪轻轻,即为钦使,啧啧啧,这回到襄国册封千金公主,那赵王爷一定喜不自胜,出手豪阔……”

司卫上士不悦地打断:“晟平生之志不在财宝!”

太监往廊下走了十来步,返身向那长孙氏的司卫上十招手,待他走近前来,才神秘兮兮地问:

“那么,你对绝色的姑娘在乎不?”

长孙上士一愣,眉头稍稍皱起。

“你去襄国没几日,天尊在道会苑举行大醮会,满城仕女毕集,可谓一片狂欢。坐在高台上的圣驾突然站了起来,手指人群中一个男装少女,无比激动,说:那一个!快,快去找来……”

“那又如何……”长孙上士旁顾跪在庭中的独孤伽罗,漫应道。

“奴才奉旨下去,终于找到那个绝色少女,原来她是从齐国故都邺城来京师找人的……”

“找何人?”

“找谁她自己也不明白,但她亮出一支羽箭,箭上刻有长孙氏字号,问:京都可有姓长孙的青年校尉,三年前东征邺城,箭法很好……”

“那箭可是白羽箭?”

“不差!”

“你如何答她?”

“我说是有一个长孙晟,是个神箭手,如今是宫中司卫上士,不巧,他现在到襄国当钦差去了!”

长孙晟显然激动了,紧抓太监的手,焦急地问:“她……她现在何处?”

纤弱的老太监怎经得起长孙晟一担,眉头大皱特皱说:“她听罢我的话,便纵身跳下龙首渠,虽千方百计打捞,不见踪迹!”

长孙晟茫然而立,一张清秀的少女脸庞渐渐清晰地显现眼前。他暗叹:她从邺城不远万里来长安寻找不可说无缘;然而,若言有缘,为何她来长安,我却去邺城?须知那襄国便在邺城北面不远处!

“公公,”长孙晟问,“你说她到底是生是死?”

“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她会不会是水神,龙首渠的水神……”

长孙晟望着庭中长跪的独孤夫人,心情慢慢宁定下来。低声问那太监:

“天尊依然还是同郑大夫下棋?”

“是。正杀得难解难分……我得进去了!”那太监话声一落,果然急急地入宫。

长孙晟望着天上的毒日头,暗暗地寻思:杨太皇后已在寝殿里跪三日三夜了,她母亲独孤氏也在庭中烤了半日的毒日头,难道天元帝依然无动于衷?难道对三两句顶撞话语会如此认真计较?只怕是天元帝对杨家的势力猜忌起来了吧?倘若如此,就大不妙了。唉,杨家当真到荣辱存亡的关键时刻了吧?

这时,内史上大夫郑译摇着泥金扇子,缓步走出宫来。他对日下长跪的独孤氏浑若不见,似乎他与杨坚并非同学,眼光不曾在庭中逗留,即转身与长孙晟打招呼。

“郑大人,早上胜负如何?”长孙晟笑问。

“天尊……似乎心思不宁,下官连赢两盘,他更衣去了,中午马不停蹄,要臣陪他连续作战……”

长孙晟听了吃了一惊:天元帝下棋连败两局,情绪只恐愈来愈坏,那……独孤氏母女岂非白脆一场?当即恭敬地询问郑译:

“但不知大人是陪天尊玩个开怀,还是真个赌胜负?”

郑译一愕,继而有点不安、说:“自然是陪天尊,让他开心……”

“原来如此!那大人赢了便是输,输了便是赢。”

郑译沉思了一阵,忽然双眼放光,瞪视长孙晟许久,赞道:

“人言长孙郎见识非凡,果然!”

他扔下这话,便转回官中。”

独孤伽罗终于苦熬过中午,但过了中天已然偏西的太阳似乎更加毒辣。她如置身大蒸笼之中,三番五次直欲昏过去,浑身大汗不止,衣裳里外湿透。恍惚间,父亲独孤信朝她走来,对她慈祥地微笑……她知道父亲死了,早在二十三年前便去世了!父亲是大周的忠臣,开国元勋。在魏周政权交替的日子,宇文泰是太师,父亲独孤信是他的左辅右弼,全心全意帮助宇文泰创业。创业之始,宇文泰只有关陇之地,父亲即为陇右十一州大都督,拜大司马,进位柱国大将军。父亲风度优美,有奇谋大略,可说北周的万里江山无处不有独孤信的血汗,他从来不负大周,也不失信于人。父亲原名独孤如愿,因信义卓著,所以宇文泰赐名曰信。宇文泰死,权臣宇文护监国,父亲依然直道而行,故为权臣所思。大周受禅建国才两个多月,一队禁卫凶霸霸地窜入她家,使者亲自斟满一杯药酒,逼父亲钦下。又过了五个月,大周的第一个皇帝孝闵帝也被毒杀。接下是她的大姊夫宇文毓登位,不久,大姊也册封为皇后。那宇文护深恐独孤皇后总领内官将不利于己,便先下手为强,将大姊给暗害了。可怜的大姊!她才当了两个月的皇后,便不明不白归天。父亲被害时才五十五‘岁,大姊被害时才二十五岁。

想到这里,独孤伽罗满腔怨怒,大声疾呼:“我不负周,周人负我!”这声音穿云裂石,直震得她自己头昏脑胀,而其实她的喉咙燥得不行,哑了,哪里发得了声?

四周依然热气腾腾,地面滚烫滚烫,耳边但闻叽叽作响,分明是肥肉放进热锅熬油发出的声音,莫非我真个被抛入锅中……

有人端来一碗凉水,塞到她的面前;她一口气喝个碗底朝天,睁眼一看,原来是那个司卫上士,是他出的馊主意,让她这个活人抛进热锅里生煎!

寝殿上,天元帝依然与郑译杀得难解难分。站在一旁观奔的老太监望一眼长跪于殿下的杨太皇后,兀自喃喃道:

“这天气,地都被烤焦了,却有人冥不畏死,跪在青石板上曝日头,曝了快一整天了……!,

天元帝一愕:“你说什么?”

老太监躬身道:“奴才没说啥,全是胡说八道,说有个女人在宫外曝日头……”

“她……她是何人?”

“一个民妇装束的人,看来是个疯女人。”

天元帝隐隐感到一阵不安,于心思紊乱之际,下了一个子。那是奥棋:救活几个子,却死了一大片。这子一落,天元帝当即叫苦不迭,这一盘棋输定了。

郑译乐滋滋地说:“承让,承让!这盘棋微臣若是赢不来,那可是天意了!”说罢,即往空处抢占位置,那是想多赢一点,来个锦上添花。

过了片刻,天元帝忽然哈哈大笑。”

郑译似是大惑不解。

“你看!你看!”天元帝笑道:“你把自己的活眼给堵死了,没气了!”说罢又哈哈大笑。

郑译仔细审视一番,脸显无限的懊恼,连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我这片棋死了,圣上那一片倒是绝处逢生……”

“那何消说,这叫你死我活嘛!这么一来一往,一得一失,你输定了!”

“天意!天意!”郑译口言心思,暗道:我已将宇文氏藩王得罪得干干净净,唯一可以依仗的奥援只有一个大司马杨坚了,杨坚一倒,任何一个皇亲国戚回朝执政我都是凶多吉少,只要杨家这回能绝处逢生,休道输一盘棋,便是一千盘棋我又何乐不为!

他们下了四局,分别是两胜两负,平局;第五局开始了,这是决定胜负的一局。

远处传来了雷声,闪雷。

老太监忽又喃喃自语:“关中久旱不雨……那曝日头的民妇……莫非是在祈雨?”

天元帝下了一只棋,兴高采烈地说:“她如求得雨来,朕即大赦天下!”

又是一声闪雷。

这一局郑译越下越笨拙,天元帝则是所向披靡。

老太监去而复回。说:“看来老天果然大慈大悲,一片浓云起自终南山。直上中天,盖住了毒日头,赐给那民妇一片浓阴……”

郑译接道:“如此看来,老天是要救那民妇了!”

“天意难测,”老太监说,“天若是要救她,为何她却倒下去了?一动不动,看来非死便是昏厥下去了……”

宫殿上空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

天元帝想了想,有点不自在。对太监说:“出去再看看……”

风声,雨声。不用看,便知是倾盆大雨;但太监还是出去了。

老太监回来禀告:“雨下得很大,看来老天是非把民妇淋醒不可,那民妇有点动了,但是否能活还很难说……”

天元帝问:“那民妇是谁?”

太监道:“奴才从未出官,怎知民妇是谁?”

郑泽见天元帝颇存愧色,便道:“这盘棋微臣输定了,那也用不着苦撑下去。想那民妇一片真诚感天动地,看来也该出去瞅一瞅,看是何等人物?”他说罢,恳切地望着天元帝,等他示下。

天元帝国光落在殿下长脆的杨太皇后脸上,但见她可怜兮兮的,不由地心肠软了下来,便道:

“好,出去看看……”

到了宫门外,果然看到一个人倒在水中,透过狂风暴雨,但见蠕蠕而动,不知是被大雨淋醒,还是垂死挣扎。

大元帝旁顾司卫上士长孙晟说:“将她扶来见朕!”

长孙晟冒雨走去,将她扶起;她却坚持要跪在暴雨之中。

长孙晟回禀:“那妇人说,她母女有罪,无颜得见天尊!”

这时大家都看出她是独孤夫人,而其实早先对此也非心中无数。

“赦她母女无罪!”天元帝慨然道。

长孙晟又冒雨出去扶持,但独孤氏拒绝扶持,她在雨中苦苦撑持,一步一步地爬到阶前,然后一句一磕头道:

“臣妾教女无方,罪该万死!承蒙天尊赦罪,必当犬马以报

她出语无力,头却磕得极重,磕得头破血流,仍然不休。

天元帝俯身将丈母娘扶起,同时想道:杨后犯事,朝中竟无一人出来说情,那杨坚能有什么势力?

眼看独孤伽罗十分虚弱,头又受伤,天元帝当即命太监扶去太医院医疗。

当晚,天元帝与杨太皇后重归于好;第二天,五木之博又再开张。

第二节

赴天元帝驾崩之时,郑译假诏杨坚为八岁小皇帝的顾命大臣。

好景不长,天元帝终于病倒,并且一病不起。

百药无效,太医束手无策。

天元帝孩子一般地哭了,他拉着发妻杨后哭诉:朕不听卿劝告,悔之莫及矣!

杨丽华哭得十分伤心,她是真心爱他的。

这一日,杨坚特请神医姚僧垣为之诊治。天元帝才二十二岁,虽大病不愈,那是因为没找到对症下药的良医;有了良医,自然药到病除;再不济,又活他十几二十年也不成问题。杨坚明白自己还要在这个女婿手下供职一二十年。前些日子天元帝虽赦免了杨丽华的罪,但对杨坚的戒心未消。如今在天元帝为病所困之际,杨坚不失时机请来姚僧垣,要是姚僧垣妙手回春,天元帝自然感激他这个国丈,往日的芥蒂也就一扫而光。

骠骑大将军姚僧垣虽然官大得吓人,但他依然是个儒雅的医生,一个白发童颜的道士而已。

他站在御榻前,凝视天元帝那张腊黄的脸,眉头渐渐皱了过来,过了半晌,又俯身将耳朵贴在天元帝的胸膛上听了足有半个时辰,然后才去按脉。

他按脉即如老僧人定,左手按半个时辰,右手也半个时辰,满脸平和,双目微合,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诊脉过后,手虽离开病人,人却纹丝不动,依然闭目沉思,头上汗珠大冒。然后跪落地上,朝御榻叩了三个响头,便悄然退出。

杨坚、郑译交换一下神色,追随出去,但寝殿上却不见姚僧垣的人影。

“怎么没在这里开处方?”杨坚说。

“也许……”郑译犹豫说,“他到太医院去,在那里开处方,交代配药、煎药事宜……”

二人又直奔太医院,心里想法都是一样的,得问姚僧垣:到底天元帝的病如何?天元帝的安危非止关系社稷吉凶,而且直接系维着他俩家的荣辱!

但太医院也不见姚僧垣,他们又折回天台寝殿,寻思定是上茅房去了,茅房也找过,就是不见姚僧垣。

杨坚、郑译对视着。

“莫非赶回家制药去?”杨坚说。

“对,他对太医院的存药信不过……”

二人又立即驱车驰往骠骑大将军府。

却见姚僧垣正忙着在井边打水,将水一桶一桶地提往庭中浇树。那树其实已经枯死了,枝上一片绿叶无存……

二人看呆了:这姚僧垣!皇帝病重乃何等大事,你看完病不开处方,却中途跑回家浇树,而且浇的是死树!你因医术而升为骠骑大将军,这殊荣实是空前绝后,眼下所为简直与疯子无异……

郑译不满地哼了一声。

姚僧垣似乎此刻才知来了贵客,放下了木桶,以袖擦汗,歉然一笑。

杨坚朝死树走去,察看了一阵,说:“这是一棵梨树?一定不是平常的梨树,它的果实必定是珍品?”

姚僧垣似是不觉杨坚的讥讽,微笑答:“正是。”

这时他才呼书童烹茶。

他没将客人迎上堂,却让书童将茶几搬到门外的走廊上喝茶,这对两个显贵来说,可谓无礼之至。郑译已有愠色,杨坚则一笑置之。

两人喝了碧绿的浓茶,如同喝药。

姚僧垣则像喝下了玉液琼浆。

这时。喝茶还只在江南流行,北国尚未形成风尚。姚僧垣是梁朝过来的旧臣,积习难移,便以茶待客。

姚僧垣忍不住道:“姚大人,你不给天尊开处方,却叫我等喝药!”

姚僧垣却恍若无闻,说自己的:“我这棵大梨树,是宝树,给我的好处……”

他的话被新来的客人打断了。

来人是李德林,他听说姚僧垣给天元帝看病,特地前来了解病情。

安排李德林就座后,姚僧垣又继续说:“连续好多年硕果累累,产量比一般高过好几倍,果实又甜又香又脆,并且多计……”

“所以你舍不得,虽死,犹在灌水,想起死回生?”郑译嘴里这么说,心里则骂他疯子。

“是是是!我浇了十来天了……”

李德林走过去,绕树一圈,笑嘻嘻地回来,对姚僧垣说:“这树,叶落枝枯,干上的树皮也剥落了,死透了……”

姚道:“可我舍不得,总想起死回生!”

李道:“你应当研究它的死因,为什么死的!”

“这用不着研究,死因再明白不过,”姚僧垣说,“任何一棵树,倘若拼命地开花、结果那就是要死了,必死无疑!诸位大人不妨回想平生所见,印证一下,是不是如此?”

郑译是愈听愈烦,恼道:“姚大人,当务之急是给圣驾治病……”

杨坚却道:“郑大人别打断他的话。”

姚僧垣继续说:“便这数年间,我这梨树所开的花,结的果,总数不少于他村几十年所结的果实……”

这时,书童烹好了新茶。姚僧垣亲自起身给客人斟茶,又遭:

“这茶,是先苦后甘,糖却是先甜后涩。”他又回到原先的话题,“我想,老天给一切生物的种种能力是有限度的。能量耗尽了,必死无疑!”

姚僧垣不说了。

大家默然而思。

“那也不见得!”郑译驳道,“只要浇肥,就多长叶,多开花,多结果!”

姚僧垣笑答:“吸收也是有限度的,浇得过分,不仅吸收不了,反而害它。能力之有限,便由于吸收之有限度。”

李德林望着庭中的梨树说:“这树淬然而死,似是夭折;但论其开花、结果的总量,也算享尽了天年。”

姚僧垣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郑译又火气十足驳道:“你既知它死于天年,还不断浇水施救,非但愚不可及,简直是逆天!”

姚僧垣更乐了:“你说的也是,很是!不过在下是个医生,救死扶伤乃是天职……”

“医生也不救死透的人!”郑译再驳。他心中十分窝火,此乃何时?圣驾危在旦夕,大家还有心思说这些芝麻小事!现在他对所有在场的人都火了。

其实在场的人心情都很沉重:姚僧垣说梨,意在天元皇帝。天元帝生母姓李,李梨同音,说梨即是说天元帝。天元帝的病没救了,姚僧垣不好直说,只好绕个弯说出,已经说得明明白白。那郑译对天元帝生死最为关情,由于过于关情,反而听不出姚僧垣话中的含意。

姚僧垣手捻银须,又慢条斯理地说:

“这梨树原先长得很旺,茂盛极了;但是,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后来有人给我指点:这种情形,但需往树干底下多砍几刀,包你开花结果,而且花开得更盛,果也结得更多。我依言而行,果然如此!发疯般开花,发狂似结果!”

这种事,大家倒也都听过,均感古怪得很,实不明个中奥妙。

李德林不禁问道:“这有道理吗?”

“有的……”姚僧垣沉吟半晌才说,“我想众生都有感觉,虽草木也不例外。树干底盘连挨几刀,伤在要害。它感到自身难保,便赶紧繁衍后代。须知繁衍后代乃众生之本能,一旦自身的生存危机迫在眉睫,繁衍的工夫便加速进行。乱世中人,大多好色,这是生存危机使然。虽然他自己不是很明白,甚至完全不明白,但最深奥的动机便是这个。”

郑译又驳:“我看,乱世是以杀人为主,大量杀人!”

姚僧垣紧接道:“一面是大量杀旁人,一面是力图大量繁衍自己的后代。我想这就是乱世的生存法则。”

李德林的眼前又问现大队寡妇被送往前方劳军的情景。暗忖:如此说来,齐宣帝高洋驱使寡妇配给士兵也不无道理了……

姚僧垣第一个预告天元帝的死亡。

杨坚、李德林与郑译首先听了这一预告。

自离开姚僧垣府中那一刻起,郑译即如丧考妣。他的飞黄腾达全靠宇文赟这个天元帝,宇文赟是在皇亲国戚们一片异议声中登位称帝的,他也是在皇亲国戚们一片谴责声中攀龙附凤上升的。为了天长地久地享尽荣华富贵,他设法一一宰了皇亲国戚中的那些带头雁,正暗暗为自己的成功政绩高兴,不料,宇文赟死了!

宇文赟才二十二岁,死得太突然了;当皇帝还不到两周年,便离开人间!而小皇帝宇文阐才八岁,八岁的小皇帝必得有大臣辅政才成,所谓辅政,其实即是代替皇帝行使天子职权。

他郑译的成功,也是积怨。任何一个皇亲国戚上台,郑译昔日的功都将变成罪,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夜他睡不着,谁上台辅政才有他郑译安身立命之地呢?

宇文宪身后尚存五个弟弟,宇文招、宇文纯、宇文盛、宇文达和宇文囗,他们都是天元帝的叔王爷,但这五个王爷任谁上台辅政,只恐第二天便要杀他郑译!因为,国人都认为是他郑译杀了宇文宪,五兄弟早就想为兄报仇,只是苦无机会。

国戚中声望高的有尉迟迥。父尚文帝姊昌乐大长公主,他自己尚文帝女金明公主,侄儿尉迟敬尚明帝女河南公主,是个彻头彻尾的附马世家。此外,天元帝的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又是他的孙女儿。论功勋,尉迟迥一力从梁朝那里取下了西蜀,而乃弟尉迟刚、乃任尉迟运先后救过文、宣二帝,别的都不用说了。论实力,尉迟迥、尉迟顺、尉迟运都是上柱国,而柱国大将军、大将军等多得不胜枚举。论地盘,单尉迟迥一个相州总管辖下有九个州,青州总管尉迟勤辖下有五个州,昔日北齐的大部分江山都在他家手中。尉迟迥当然有资格出来辅政,但他一上台,第一个要杀的就是郑译;因为在杀宇文孝伯、宇文孝举、王轨这一轮中,尉迟运忧惧而亡,这一笔死人债自然要郑译来还。所以,尉迟迥这个勋戚是万万不可让他上台辅政的。

郑译又想起李氏。

汉李陵归降匈奴后,又在匈奴成家立业。他的混血子孙后来迁居蕃汉杂处的陇西成纪。从东西魏的对峙到北齐、北周的长期战争,使陇西李氏的征战天赋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于是,崛起了将门三李,也即是李虎、李迅以及李贤一家。李虎、李弼属“八柱国家”,此时已趋衰落;而李贤一家,正处在上升期。

李贤有两个弟弟,兄弟三人都是周文帝宇文泰创业时的战友。非同寻常的战友,可任腹心之寄。宇文泰多子,曾将四儿宇文邕、五儿宇文宪寄养李家,让李贤的妻子吴氏哺养了六年,并认吴氏为侄女,赐姓宇文氏;又让十一子代王宇文达寄养贤弟李远家中,认李远为干爹;还将义归公主下嫁给远子李基为妻。三弟李穆,在芒山之战中智解宇文泰之围,有救驾功。这一家人与宇文泰父子的亲密关系,即尉迟迥家也颇为不如。

如今,李贤虽是去世,但儿子李询、李崇都是大将军。二弟李远,由于太忠于宇文氏的北周皇帝,与独孤信同时被宇文护所害。三弟李穆最显,不但自己是上柱国,八子皆为公侯。倘若由李穆出来辅政,五个叔王爷和尉迟迥都不敢异议;然而,齐王宇文宪与代王宇文达同李穆也亲如一家人,由李穆辅政,第一个要杀的人恐怕也是郑译!

郑译在床上翻来覆去,感到自己四通八达都是通往死路。

“窝囊废!”他的妻子梁朝公主萧氏说,“为何非得旁人辅政不可?难道你自己挺身而出不行?做梦都想升官,如今最大的官位空着,摆在你的面前,让你去坐,你又吓坏了。窝囊废……”

萧夫人想,由丈夫出来执政,那八岁的小皇帝废之不难,往后江山便姓郑了,这才叫痛快,总算报了国破家亡之恨!但她知道丈夫少的便是丈夫气慨,必须多激他几句。

忽然,郑译蹦下床来,穿上木屐急急出门去,旋之又转了回来。

不一会,一个小丫头端了酒菜进来,另一手还提着灯。她点燃了房中的灯火,怪怪地望了主人一眼,便提灯退了出去。她弄不清主人为何到了下半夜还要喝酒,怪!

郑译喝了两杯酒,才夹了一块圆片状的东西慢慢嚼了起来,皱起了眉头,埋怨到:“为何下酒菜老是鹿鞭?”

这时他的夫人萧氏也爬起坐在床上笑吟吟道:“等你当了大冢宰,虎鞭给你下酒;要是当了皇帝,龙肝凤髓给你下酒!”

他不吭声了,闷头喝酒。

“看来你是想当皇后了。”过一阵,他说。

“你以为我不敢当?”

“有一个女人叫元胡摩的你知道不?”

“为何不知?她是孝闵皇帝宇文觉的皇后!”

“她只当了九个月的皇后,便当尼姑,永远当尼姑!这般皇后你当不当?”

“当!”

“还有一个女人叫独孤梵天……”

“她是独孤信长女,周明帝的皇后,她只当两个月的皇后就被害了。你要说的是这个吧?告诉你,我哪怕只当两个月皇后,死也甘心!”

郑译仿佛不认得妻子,莫名其妙地望着床上半裸的女人,然后摇摇头。说:

“你不要命,我要命!我若冒险去抢皇帝位。一天就得死;当大冢宰,也挨不过三日。你是想跟着我杀头,还是没官为奴?”

“你真的连大冢宰也不敢当?”这个梁国的公主大为失望。

郑译依然喝着闷酒,过了一阵才说:

“天元帝在,谁都怕我;他一升天,谁都要杀我。由我出来辅政,死定了;由其他皇亲国戚出来辅政,我也是死定了……”

萧氏这才害怕了,丈夫的口气那么肯定,看来是凶多吉少。她怯怯地问:“一线生机都没有?”

郑译叹了口气,说:“有一个人,倘若我全力以赴将他推出来辅政,或许会让我当他的助手,这是一步活棋,也只有这一步活棋了!”

“这个人是谁?”

“杨坚!”

第二天郑译与小御正刘昉拜访了杨坚。刘昉与郑译同类,如今处境也相同。小御正是官职,相当唐宋的中书舍人,是专为皇帝起草诏浩的官。

杨坚料定两人非来不可,他们杀了宇文宪、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王轨,逼死了尉迟运,如今骑虎难下,走投无路,非得请他出来辅政不可,换任何人两人都是死路一条。

他默默地将两人让进了书房。

刘昉开门见山说,天元帝危在旦夕,小皇帝才八岁,必得一个德高望重的大臣出来主持全局才行,否则,天下要大乱!

“刘大人所言极是。”杨坚淡淡地说。

“大前疑乃国之勋戚,你看由谁出主朝政为妥?”郑译问。

杨坚连点了宇文招、宇文纯、宇文盛、宇文达、宇文囗五个皇叔。

两人都一味摇头。

他又点了尉迟迥、李穆、司马消难……

刘昉打断说:“我等窃计,非大人出主朝政不可!”

“此事万万不可!当真不可!”杨坚很吃惊,也很真诚地说。

这不等于说他无移鼎之心,其实自他的女婿宇文赟当国以来,他这个国丈的所作所为便一直围绕这个中心转,并且已经步步向帝座逼近;但他万万料不到这个女婿年纪轻轻,在他还未准备就绪之前便要撒手人寰。他的根基尚未扎实,势力还极有限。如今,尉迟迥盘据原来北齐大半土地,李穆与韦孝宽占有剩下的小半,司马消难据有原来梁朝江北的九个州,宇文贤控制关中,王谦统制西蜀,地盘几乎全在他人手中!此外,五个皇叔爷皆封邑万户,都有实力。他自己韬晦多年,羽翼未丰,贸然出头,有如蛋中未成形的小鸡,急欲破壳而出,岂非凶多吉少?

想到此,杨坚神情凝重,连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他的态度完全出乎郑、刘的意外,两人默默交换一下眼色,均感茫然。杨坚不愿出主朝政,他二人即时便成为过街的老鼠,前途当真不堪设想。

两人又劝了一阵,杨坚还是执意不肯出主朝政。

郑译想起昨晚妻子萧氏的话:我哪怕只当两个月皇后,死也甘心!这极荒谬的话也有合理的启迪。既然杨坚不为,而其池勋戚执政必杀我郑译为新官上任三把火之一的举措,与其坐而待毙,还不如自己出主朝政,说不定冒险成功,前途倒是不可限量!

这时杨坚反劝说:“郑大人出主朝政,也颇合适。”

郑译毅然决断,说:“杨大人能出主朝政,那是再好不过,我等自当极力赞助玉成;倘若大人观望不前,译虽不才,也只好勉为其难了。这不是我贪权,势也!”

这话一抛出来,杨坚、刘昉都很震动,都很意外。

杨坚又从另一面寻思,眼前出主朝政虽然风险极大,但仍不失为大好时机甚至是唯一契机;倘若让郑译掌盘,群雄必四面讨伐之,那时尉迟迥、李穆、司马消难以及赵王把等藩王一拥而上,便再无我杨坚染指之处了,而郑译的倒台,十有八九还将票及我杨坚了!

刘昉对杨坚注视了一阵,肃然言道:“大前疑当知,时不可失,机不再来。你若不挺身而出,一旦群雄割据,天下再次四分五裂,到时大家都后悔不及了!”

这话一出,杨坚上进之心又增了三分。他想,窃取天下向来无十拿九稳的,窃取天下一向是场豪赌,成败各占其半,以此观来,的确不可坐失良机!他忽然又想起岳父独孤信,岳父一生尽忠周室,却死于太过忠直,这一条路走不得;既走不得便是别无选择,只好履险而行了!

而郑译想想刘昉的话,不禁怯意顿生,退而求安的思绪又活跃起来。望着杨坚说: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是该当机立断了!”刘昉又催。

杨坚决断道:“诸君如此厚爱,坚如再畏缩不前,便对不起大家了;但今为多事之秋,往后还望两位鼎力支持……”

“那是当然!”郑译慨然道。

“自当义无反顾!”刘昉说罢,如释重负。

此事刚刚决议,中使便来急召。非召杨坚,是召郑译和刘昉。

据中使透露,天元帝已是弥留状态,要立遗诏了。

在御榻旁边的,除了郑译、刘昉外,还有御正中大夫颜之仪,这官职相当于后世的中书舍人知制法。

此刻天元帝虽已奄奄一息,但还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为了让他有说话的力气,宫人进了参茶,但条一喝过,非但声音没了,连点头摇头的气力也没有了。

郑译将辅政的人选一一说来,请天元帝筛选首肯:

“尉迟迥……李穆……杨坚……司马消难……赵王宇文括……越王宇文盛……陈王宇文纯……代王宇文达……腾王宇文选……毕王宇文贤……”

他念了长长一列名单,天元帝听了无有反应,没有点头,没有摇头,也无好恶形之于色。他是完全丧失了表达能力,还是对人世看破了,对身后的万事全不关心了?

总之,他对身后八岁的小皇帝托付给谁无有交代便撒手了。

三个近臣似乎愣在当场。

郑译说:“我刚才念到国丈大前疑杨坚名字时,先帝似乎微笑了一下……”

“是是是,我也看到了!”刘昉赞道。

颜之仪摇摇头:“我没看到?”

郑译对颜之仪的话浑若无闻,又说:“皇上既然对其他人不笑,单对国丈微笑,看来是属意国丈,要他出来输政!”

刘昉道:“这个自然,托孤于外公那是再稳妥不过了!”

郑译道:“事不宜迟,那你赶紧按先帝的意思起草遗诏!”

“是!”刘昉偷觑了颜之仪一眼,便草诏去了。

颜之仪坐着发呆,眼泪双垂。

诏成,以杨坚总知中外兵马事,京师诸卫并受指挥。

刘昉郑译签署后,请颜之仪连署,但之仪拒绝连署,义正辞严斥责二人:

“主上升退,嗣子冲幼,阿衡之任宜在宗英。今赵王最长,以亲以德合应重寄。公等备受朝思,当思尽忠报国,奈何一旦欲以神器假人!今之仪有死而已,岂能诬罔皇上!”

两人知之仪宁死不屈,只好代他签署。于是,确定杨坚为顾命大臣的遗诏便这样出笼了!

第三节

大局初定,杨坚又想起了元谐的话:“公无党援,有如立在洪水中的

一道土墙,大危也!”

杨坚的心情十分凝重。

他受命辅政是昨日下午末时,这是杨家最大的事,便让长子杨勇去唤三弟杨慧前来议事,但杨慧拒绝前来,却如下一句冷冰冰的话:

“隋国公恐怕都保不住,还想干灭族的事?”

在大喜的日子当头被淋了一瓢冷水。他怏怏地入宫,下了三道指令:一、秘不发丧;二、戒严,内宫有进无出,外城无路引不许通行;三、升堂侄杨雄为司马上大夫,协助窦荣定卫戍京师。

他出宫回府路上碰到了元谐。元谐是他少时国子监受业的老同学,已知他受诏辅政,却无片言只语相贺,但道:

“公无党援,有如立在洪水中的一道土墙,大危也!”

老同学出语一片精诚,但与三弟杨慧的话完全一致。三弟的夫人是武帝的妹子顺阳公主,他全然站在宇文氏一边实为杨坚的政敌,出语诅咒并不奇怪;而老同学元谐也这么说,不能不使杨坚震惊了。震惊的是:朋友与敌人对杨坚当前的处境,看法完全一致,都认为非常危险。

杨坚不得不三思他面临的危险。是的,潜在政敌们的势力太大,执政必有惊涛骇浪!是否待自己羽毛丰满之后再图进取?有道是退一步天宽地阔……

这时,来了杨雄。杨雄是他的堂侄,是奉命前往笼络李德林、高颎二人的。

杨雄回禀李德林说,大势他也知道一点,即蒙关照,舍命陪君子就是了;高颎说愿受驱驰,万一大事不成,颎也不辞灭族!

杨坚听了大受振奋,显然二人对形势的看法与杨三郎、元谐不同!这二人宫不大,但见识非凡,名望又高,他们的意见无疑要比三郎、元谐高明。当即言道:

“速请李、高二公相见!”

“是!”

“且慢!这两人虽然只是下大夫,但你务必以王公之礼相待;否则,请不来。”

“侄儿明白!”

杨坚望杨雄的去影,不觉叹了一声。心想:二弟已经去世,三郎老是闹对立,四弟年纪尚轻,幸好有这个侄儿,否则,连个臂助也没有了。

高颎、李德林很快就来了。寒暄了几句,即转入了正题,李德林问:

“杨公有何忧愁,可让我等分忧?”

“大忧愁!”杨坚道。当即将眼前困境摆了出来:如今天下实为六个上柱国、大总管所控。尉迟迥控制太行山以东十个州,加上他侄儿尉迟勤所控的五个州,共十五州;韦孝宽控制了徐、兖等十一州十五镇;并州总管李穆控制了河东、山西九个州。这三家实际控制原北齐全部领土。此外,雍州总管毕王宇文贤控制北周的心腹之地、关中八个州;司马消难领郧、岳等九个州;益州总管王谦领西蜀十八个州。这些人多数想入京辅政,也具有执政的威望与实力,只要有一个人发难,势必争相效尤。还有数不清的王爷更想出主朝政,尤其是天元帝(周宣帝)的五个叔父,最为可虞!局势无疑是十分严重的,稍微风吹草动,便将失控。

高颎边听边想,觉得杨坚所言全是现实,一点也不夸张,但情形还可能有更坏。他说:

“杨公所言乃是定数,是明摆的事实。但以下犯上,不免负反叛罪名。既是反叛,便违背国情民心,百姓乱怕了,所以平定叛乱不会太难。最可虑的是变数。弟承兄业,本朝有大量先例可循,北齐更有叔篡侄位前例。假如他们略作变通,不与杨公争辅政之位,而是直接扶身边的王叔爷当皇帝,既省力,又名正言顺。例如尉迟迥,他完全可以派人到百里外的襄国,将赵王宇文招迎回邺城称帝。以尉迟迥的实力,以赵王招的威望,只恐旋踵即恢复了北齐的天下,邺城的齐都宫殿尚在,简直是水到渠已成,不须五日,一个齐国或赵国又恢复起来了。而李穆则可以扶起身边的代王宇文达建立代国或晋国。最可虑的还是毕王宇文贤,倘若他与王谦连兵,那么关陇与益州打成一片,便是原先北周规模,宇文贤称帝也有道理说:武帝的帝位是乃兄明帝让给他的,如今明帝儿子长大成人了,从堂弟天元帝手中反篡回来,便如讨债一般,有何不可?这么一来,天下自然又倒回五十年,四分五裂,不可收抬了……”

杨坚听了大为不耐,禁不住涩然道:“独孤公,你怎地尽替他人设想?你到底是我的智囊,还是他们的顾问?”

“独孤”是高颎的赐姓,高家父子与独孤信极为亲密,于是独孤信即认高颎为子侄辈,常呼之为“独孤颎”。由于关系非同一般。杨坚对他的分析又愈听愈揪心,便抢白他几句。

高颎尴尬地笑了笑,沉默了下来。

当时生恐五个叔王爷在京争权,杨坚为天元帝出了个点子,将五人遣送全国各地封邑去,所谓各就其国,那时他为自己这一着妙招得意了好几天,想不到如今看来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些王爷一旦有了地盘,再与拥兵十数州的大总管一结合,就会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国家!是的,这就是变数,不能预料其中的千变万化就一定要吃亏了。

“当时实不该遣五王就国,如今是花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回京了!”杨坚叹道。

李德林终于发言:“高昭玄所言极是,”他说的昭玄是高颎的字,却不看高颎,而是直面杨坚,“他把可能发生的事摆出来,免得一旦事发措手不及。这实在是最危险的局面!而杨公当年设计将五王分遣各地就国,也好得很,若非如此,如今就很难轮到杨公执政了。眼前的事是他们要变,我们必须以变制变,找个理由将五个叔王爷调回京师,控制起来,不让他们回到藩国,到那时尉迟迥辈若要起兵,便无王可以拥戴了,那就是叛乱,就是分裂,不得人心,很快就可以平息下去……”

高颎兴奋道:“将五个王爷调回京师的想法很妙。眼前就有一个很大的理由:天元帝新丧,请他们哭灵发丧,这理由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不买账的,非得乖乖回京不可!”

杨坚激动地说:“好!便是要他们回来奔丧,国丧,不敢不来……”他的声音突然小了,哑了,想了一阵又道:“不好,不能让他们知道先帝宾天的消息;倘若他们知道这一消息,说不定马上就有人自立为帝……”

李德林说:“正是,不可将国丧消息外传,否则,何必秘不发丧?”他一顿,又遭,“我们还有一个现成的理由,那就是千金公主远嫁突厥!”

“很好!”杨坚又兴奋了,“首先赵王把非口京不可,宝贝女儿远嫁,岂有不回送亲之理?赵王招素为诸弟所依赖,他这带头雁一回来,四个弟弟自然也跟回来了!”

他嘴里说,双眼则望着李德林,心里骂一句他妈的,这书生果然厉害,这是什么计?是关门抓贼,还是一网打尽?便三言两语,胜过百万雄师!但是斗智又远胜于斗勇,若论斗智,成算又增加了许多!这一同撒下,捞了不少大鱼……

高颎忽道:“国丧何等大事,这秘密不日就会泄露。应趁消息尚未外传之前,派人持诏前去召回五王。”

“明日草诏,需盖上皇帝亲亲宝玺,还得过颜之仪的手。此人眼光敏锐,可能识破我等的用心,万一透露出去,大事去矣!”李德林忧虑地说。

杨坚笑道:“此有何难?到时将他手中的符玺收过来就是了!”

高颎又道:“五王务必全数召回,一人也漏网不得。为此,钦使务必选择老成者方可。”

李德林摇摇头:“不成!那五王历经风浪,精明得很,如果过于郑重其事,派大臣前往,反而引起猜疑……”

高颎即时反诘:“难道派嘴上没毛的年轻后生去反而稳妥?”

李德林注意到高颎的不悦神色,一愣,依然道:“是要派嘴上没毛的人前往宣诏,唯其如此,才能麻痹五王,使他们掉以轻心,上当。当然,不是一般的年轻人都行,一定得选那精明、干练、善能随机应变者方可,尤其要武艺超群!万一哪个王爷生了疑心,想中途开溜,那就只好强行保护他们进京了。”

高颎皱起了眉头:“只恐要找这样的青年钦差,须得百中挑一,难上加难了!”

李德林笑道:“是更难了!为了办好这件大事,便是大海捞针也值得!”

杨坚默默地听着,脑中却不断过滤那青年钦差的人选。第一个在他脑中闪现的便是长孙晟,不久以前,杨家祸出不测,幸亏这个司卫上士献了一个苦肉计,让他妻子独孤氏在天台宫前跪了一天,终于感动了天元帝,他杨家才转危为安。接着又想起了崔彭,此人与长孙晟年纪相当,刚毅,有武略,工骑射,现为门正上士,也是名声未显的下级军官,也很合适。之后他又想起了李浑、杜庆信,这两人都有辩才,又是李穆、韦世康的亲人,使用他们更有举一反三的功效……

第二天上朝,杨坚向颜之仪索取符玺。

颜之仪心中一震,符玺怎可轻易授人?瞪着杨坚,厉声言道:

“此乃天子之物,自有主者,宰相岂能随便索取!”

杨坚听罢,火冒三丈,自己刚刚执政就有人公然抗拒,往后怎能令行禁止?也厉声斥责道:

“你是御正大夫,掌管符玺,那是不差;今孤免去你御正大夫之职,要你交出符玺,还不行吗?”

颜之仪依然不屈,抗拒道:“免我御正大夫之职,需得天子明诏!”

杨坚更火了:“明诏马上就下,非但免职,还要诛戮!来啊,夺下符玺,拉出去砍了!”

禁卫即时夺过符玺,将颜之仪架了出去。

这时,李德林已写好宣召五王的诏书,递给杨坚过目,然后盖上皇帝亲亲宝玺,五份诏书瞬间备好。

待杨坚气消,李德林才低声询问:“相公果真要杀颜之仪?”

“难道不该杀?”杨坚又火了。

李德林平静而言:“依眼前的情形,自然该杀;倘若虑及长远,那就……”

“那就如何?”

李德林微微一笑,便低声说:“相公将来治国难道不需忠臣?颜之仪、元岩都有点迂,凡忠臣都有点迂。”

杨坚心想,我若有国还愁没有自己的忠臣?新朝应有新朝的忠臣,还用上一朝代的忠臣吗?他沉吟半晌,颇有不以为然之色。

李德林似是明白杨坚的想法,又遭:“自三国、魏晋、南北朝以来,何以不见精忠之臣?何以大乱不已?诚因汉末党锢之祸尔。党锢之祸,忠臣诛戮殆尽,绝种了。往后世情大变,强者肆无忌惮,弱者苟且偷安,机诈百出,再也生不出忠臣来。一个新朝的皇帝不是想有忠臣就有忠臣的。”

杨坚沉吟了半晌,乃道:“以先生之见,颜之仪该当如何发。落?”

李德林说:“像元岩、颜之仪这种人,应当如收藏良种一般,好生保护起来。”

“那,先将他看管起来,待五王入京之后,放他到西边没有战事的地方当个郡守如何?”

李德林微微地点头。

这时,长孙晟、崔彭、李浑、杜庆信等五个青年军校匆匆上殿,杨坚将他们引到一边,低声交代了一阵,便分发宣召五王的诏书,眼望五人的去影,心中顿生不安:他们能完成使命否?万一有几个不听召唤,如之奈何?就算五王全都奉召回京,外头还有六个手握重兵的上柱国、大总管,他们一旦动乱起来,我又如何斗得过他们?这时,不免又想起老同学元谐那句话:

“公无党援,有如立在洪水中的一道土墙,大危也!”

于闭目冥想之际,恍惚间四面八方的兵马有如浪卷潮涌而来……

李德林见他面有重忧,便小声安慰道:“主公莫忧,我们是斗智不斗力,智慧的力量是无穷的……”

便在这时,杨坚的长子十六岁的杨勇匆匆来到正阳宫,报说:三婶(周武帝妹妹顺阳公主)已派出五骑向她的五个兄弟通报国丧,五兄弟即是宇文招等五个王爷。又说二婶尉迟氏也派人向她的伯父尉迟迥通报国丧。

情况突变,秘不发丧的计划打乱了。怎么办?只好公开发丧!

天元帝大行后十二日,为天元发丧。然后,小皇帝人居天台宫,尊天元嫡母阿史那为太皇太后,尊天元生母李氏为太帝太后,杨丽华为皇太后,生母朱满月为帝太后。陈后、元后、尉迟后则无封号,凉在一旁。小皇帝的原配司马氏依然为皇后。谥乃父天元帝为宣皇帝。

封拜二叔汉王赞为上柱国、右大丞相。

封拜杨坚为假黄铖左大丞相,总知中外兵马事。

封三叔秦王贽为上柱国。

拜郑译为柱国大将军、相府长史,治内史上大夫事,拜刘昉为上大将军、相府司马。以高颎为相府司禄,以李德林为相府椽属。

又以小皇帝原来的皇宫正阳宫为丞相府。

然后,大赦天下,停东京洛阳宫的修建。

这回的封拜,自然都是高颎、李德林设计出来的。宇文氏尚有十六个王爷,能征惯战、文武兼备的大有人在,为何专挑宇文赞、宇文贽两个少年出来挂职,自然是个幌子,他们不过是两片绿叶,陪衬杨坚这朵大红花而已。

郑译原先是要当大司马的,刘昉是要当小冢宰的,宣布时不知何故却变了,不免有失落之感。他们自然不知道是李德林私下向杨坚进了言,说:这两人私心太重,又无真才实学,虽有接引之功,也不可大用,用必后悔。

散朝之后,群臣出了天台宫,却见庭中庄严地列着左丞相的仪卫,那分明是要送杨坚去丞相府的。

百官懵在当场,有一件天大的事大家还不明白;从今以后大家是在天台宫上朝,还是去丞相府应差?走错了一步,非但误了自己的前程,只恐连身家性命也丢了!

场上三五成群,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有如群鼠搬家。

这时,杨坚的卫队长、司武上士卢贲出列,朝公卿走去,挥手将大家聚拢之后,朗声说:

“走!欲求富贵的人,都跟我去东宫!”

东宫便是丞相府。那是武帝为太子宇文赟修建的太子宫,不料宫殿刚刚落成,武帝便撒手西归;宇文赟接上帝位,自然不住东宫,而直接住上了皇宫(后改称天台),将东宫让给他的儿子宇文阐居住;不到一年,宣帝传位(不传权)给太子宇文阐,便把东宫改名为正阳宫,让小皇帝起居;又不到一年,宣皇帝也撒手西归,小皇帝宇文阐便匆匆入主天台官,将正阳宫空了出来,恰好成为杨坚的丞相府。

世事就是这般难测,便极权如帝皇,连一座宫殿的用场都把握不住,何言掌管一个泱泱大国!

卢贲的话便如无形的鞭子,百官如群鸭般乖乖地上路,跟随卫队出了内宫城的东门——崇阳门,朝东宫——丞相府进发。

李德林正惊讶卢贲出语何以这般粗俗,但见百官乖乖上路的模样,便暗叹:原来粗言野语对乱世的公卿似乎更管用;倘若文绉绉地表达,引经据典地论证,说不定这群鸭子反而迟疑不进了。

正阳宫的卫士将来人拦住,臣子怎可进驻帝宫,这不是反了吗?

他们不懂历史,殊不知早有无数先例在;但卢贲自然也不会给他讲历史,他只是将宫卫臭骂了一顿威胁了几下,很灵,宫卫作鸟兽散。

杨坚终于坐在正殿的座床上。

于是,百官的贺语、颂声、谀辞有如潮涌。

但杨坚神情虽然平静,心中却非常明白:这座床一旦坐下去要么灭族,要么就当皇帝,此外别无选择;而灭族与做皇帝的筹算各占其半。

当天下午,丞相府举行一个不大不小的会议。

与会的都是中青年将领军校,他们是经过特别筛选的。

其中有:宇文述、虞庆则、韩擒虎、贺若弼、元胄、元宇、元谐。元孝矩、长孙炽、长孙洪、长孙平、史万岁、卢责、王谊、窦荣定、王世积、杨素、杨雄、李询、李彻等数十人。

杨坚的眼光缓缓地移动着,在每个人的脸上都逗留一会,真诚地点头微笑,很亲切,似是与久违的故友重逢,流露无尽的惊喜。然后说:

“都来了吧?”

立在他两旁的高颎、李德林微笑地点点头,没有声音出口,似乎生怕话一出口便会破坏堂上无比和谐的气氛。

杨坚的微笑消于无形,重现的是满脸庄严肃穆,开口说道:

“自汉末黄巾之乱起始,三国鼎立,魏晋交替,十六国血战,南北朝对峙,大乱特乱已经四百年了!这是灾难重重的四百年,饥寒交迫的四百年,家破人亡的四百年,白骨蔽野的四百年!非但百姓涂炭,便公卿贵族也血流成河难免朝夕之祸。遥想我辈列祖列宗,谁家不饱受乱离之苦,哪一族不遭伤亡之痛……”

说到这里,杨坚脸挂泪花,显示一种揪心的痛苦。他激动地站了起来,继续言道:

“这种痛苦的局面应当结束!这是千家万户的呼声,也是天意!我朝武皇帝上体天心,下察民意,赖将士效命,不足两年,一举平齐,统一了北方,为统_九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如今,收复江南、统一中国的任务便摆在诸位面前。诸位都还年轻,尚无赫赫之名,但胸怀韬略文武双全,实为我朝军旅之精华!你们将是收复江南、统一中国的中坚和主力,四百年动乱的历史将在你们手中结束!你们的功绩将盖过谢安、祖逖和刘越石,你们的声名将万古永存!三国以来,将相多如牛毛,有几个能统一中国?所以,出将人相何足道哉,大丈夫要立不世之功,成了不朽之名!结束四百年战争,统一中国,迎来一个太平盛世,就是立了不世之功,成了不朽之名!今日特请各位至此,便是想问问大家:有无这种雄心壮志……”

杨坚至此一顿,虽然场上无人回答,但几乎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兴奋而又奇异的光彩。杨坚的目光扫过一遍,深知这奇异的光彩比任何豪言壮语都要实在,都更辉煌!他平静一下激动的心情,又继续言道:

“……各位的眼神已作出最好的回答,你们便是顺着天意民心,出来结束四百年战乱的人,统一中国的人!孤愿为汝等屯积粮草,备车造船,让汝等去创建英雄业绩。只是这得经过一段时间,这时间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何以要多至数年?这个世界上可能还有几个不愿国家统一的人,喜欢分裂的人。他们不打千家万户的大算盘,专打个人得失的小算盘,可能为了一己私利,不惜挑起战端,向国家要这要那,把武帝同列位浴血奋战赢来的统一大局,推回四分五裂的绝境。为此,我们不得不做艰苦的工作,不惜一切代价先将后方稳定下来,再图进取。以各位卓越的见识,这道理自然看得比我透彻。倘若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必定是全国共诛之,列位更是不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我今日想同各位说的,便是这些,不知各位意下如何,有何见教?”

这时,一个年近不惑的深沉汉子出列言道:“丞相高瞻远瞩,所言非但合乎天意民心,而且说到我等的心里,我等决不有负丞相之望!”。

他是大将军李询,是开国元勋李贤的四儿,以其族望,寥寥数句,却是一语千钧。他话声一落,场上人无不点头称是。

待人群散后,杨坚笑问左右:“我今日所言如何?”

李德林道:“甚好!”

高颎也道:“甚好!”

杨坚道:“好在哪里?”

高颎笑言:“你把这群实际带兵的人都笼络过来了!”

李德林却说:“此后便是有人起兵捍卫周室,也不免要负上制造分裂,破坏统一天下大局的罪名!便就在天下人面前输了理。”

与此同时,独孤伽罗则挨家挨户走亲戚串门去了。此刻她正带着四儿杨秀到元孝矩家。

元孝矩是北魏汝阴王元天赐的孙子,今为司宪大夫,早在魏末周初之时,见宇文泰有移鼎之心,便暗中联络皇族血气青年,谋诛宇文泰;但此事被乃兄孝规知道,以为是螳臂挡车,严加制止。虽发难不成,孝矩犹耿耿于怀,引为终生遗憾。这事原本十分秘密,却被杨坚知道了,他断然派人说亲,为长子杨勇娶孝矩女为媳。双方家长均知对方用意,心照不宣,这门姻亲一说即合。

新结的姻亲,两亲家母一见面就蜜里调油,甜蜜得不得了。两人边嗑瓜子,边闲聊。元夫人忽然神秘兮兮一笑,说:

“有一个传说,不知亲家母想不想听?”

“你的故事一定好听!”独孤伽罗鼓励道。

元夫人停嗑了瓜子,笑嘻嘻说:“这可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魏文帝自知身孤力单,江山将被宇文氏夺去,突然想起借助外援维持统治,派人到桑然,求娶柔然公主为妻……”

独孤伽罗明知故问:“柔然可汗是否答应?”

“柔然可汗答得干脆:只要魏天子废去原来的皇后,孤即答应嫁女。于是,魏文帝废去了皇后乙弗氏,迎柔然公主为皇后。想不到那柔然女奇妒无比,乙弗氏已经在麦积崖落发为尼,犹不放过,硬逼文帝将乙弗氏赐死。乙弗氏是怀胎削发为尼的。自杀时哀痛欲绝,她对身中未出世的太子哭诉说:儿啊儿,你本是太子,是要当皇帝的,是娘误了你。你若有灵,当赴有能力保你为皇帝的家中投胎去!这时,废后身边有个得道的神尼。她亲眼看见废后的遗体上升起了一片祥云,冉冉飘去。神尼不即不离地追随那一片祥云,直到冯诩般若寺上空,那祥云忽然闪耀着万道金光,于是,一个新的婴儿诞生了。那神尼正好赶去为那婴儿接生……”

独孤伽罗感慨道:“原来这个婴儿是魏室的天子!”

“你说……”元夫人望着独孤伽罗许久,才意味深长发问:“这传说是真的吗?”

独孤伽罗自然明白这“传说”的来源,这正是她亲自将杨坚出世的传说告诉儿媳元氏的,正要通过元氏的口,将传说悄悄地在北魏的皇族中传开,以便取得先朝皇族对杨坚的支持。

“我想……这传说千真万确!”独孤伽罗慎重地说。

元夫人自是喜悦无限,杨坚不仅是真命天子,还是魏室的天子,而最可喜的是她女儿是杨家长子的嫡妻,他日必是皇后无疑!

这时,杨秀正与一个少女对踢毽子,且渐渐移动到大人跟前。

元夫人突然笑嘻嘻地问杨秀:“这女孩你喜欢吗?”

杨秀乐滋滋地点点头。

“我替你做媒,让她当你的夫人如何?”

杨秀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但那少女却已晓事,脸一红,飞也似地跑开了。

杨秀立即追去同时嚷嚷:“别跑!别跑!还要踢毽哩……”

独孤伽罗见那少女长得端庄秀丽,不禁问道:“那是谁家的女儿?”

“上柱国长孙览的小女儿,如何?人品好,门当户对……”

独孤氏暗暗寻思,长孙氏是北魏王族的一支强大的势力,倘若再得这一臂助,当真求之不得!当下不无遗憾地说:

“什么都好,但两人年纪都略嫌小了一点。”

“先走亲,再过几年成婚,有何不可!”元夫人竟是比主人更主动,她的想法也不无道理:把更多的盟友拉入这场政治角逐,胜算岂不更多一些?她隐隐地觉得元氏家庭已上了杨坚的战车,有进无退了。

独孤氏笑道:“就怕长孙家不允……”

“你可知道?长孙夫人是我表姊,我们从小就亲密无间,此事包在我的身上好了!”

第四节

杨坚成功地使用调虎离山计将五位亲王调入京师,却险些忽略了掌管

护卫京畿兵力的毕王宇文贤。

“六哥,你怎么回京来了……”

四个王者装束的贵人鱼贯进屋,领头的中年汉子劈头便抛过这话。他的身后三人年纪依次递减,最小的不过三十。

“六哥”儒生打扮,举止十分文雅,他把四个人让人书房,请大家坐下,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望着书案上两叠书卷出神。

一叠二十卷的是《庚开府文集》,另一叠十卷是《宇文招文集》。

“六哥”便是赵王宇文招,已入不惑之年,须发黑得闪亮,白净脸庞有美玉的柔和光泽。他母亲王夫人乃是汉人,在他的身上已很难察觉鲜卑血统留下的痕迹。这时他苍凉地说:

“女儿远嫁突厥,我怎能不回京送行?”他一顿,又幽幽道:“再说,这是圣旨宣召,皇命难违啊!”

“什么皇命?所谓皇命,不过是杨坚的意思!”原先入门发语的那中年汉子非常激动,“六哥你博览经史,怎不知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调虎离山……”

最年轻的一个王爷也书生气十足,他圆瞪双目望着发语的中年汉子:“九哥,调我兄弟入京是调虎离山,那么,前年要我们兄弟离京就国,算是什么?”

“那……”九哥略想一下,说,“那也是调虎离山!”

九哥是宇文纯,封陈王。最小的是宇文囗,封滕王,他不明白,何以赶他们出京是调虎离山,召入京也是调虎离山?他充满疑团地望着六哥,文帝十三子只剩下他们兄弟五人,六哥最长,也最有威望,只能向他索解。

。“不错,进出都是调虎离山!”六哥宇文招慨叹,“我入京情非得已,你们,”他眼光定在陈王宇文纯脸上,“尤其是九弟,你明知、是调虎离山,为何入京送死?假如你们不来,杨坚还有所忌惮,要对我下手还有所顾望;现在大家都应召入京真要一网打尽了!”

“我哪是自愿入京,我是被抓回来的!”宇文纯须发皆张,非常激愤。

大家吃惊地望着他,等他解释。

九弟陈王纯说,他已接到顺阳公主传书,知道国丧,京师可能凶险之极,本不想就征,但了解到传旨的钦使不过是个门正上士,且是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只有一个随从,所以,心想去见钦使又有何妨?回不回京在我而不在他,说不定还可以从钦使口中套出京师的机密。到了传舍,那钦使挥手将陈玉的卫队阻在门外,道是有机密大事面谈。结果他一进里屋,冷不防当头挨了一棍,被结结实实捆了起来,然后那钦使出门宣布:陈王有罪,左右不得妄动!便这样,他被押解京师。

十一弟代王宇文达说:“前来宣召我的钦使是李浑,李穆的小儿子。我自幼居住李家,父皇还让我认穆兄为义父,我与李泽亲如兄弟一般,哪想到他会骗我,害我?”

十弟宇文盛摇摇头:“会不会我们将杨坚想得太坏?这回六哥入京,马上即有优诏赐他: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规格甚高!

宇文招慨叹:“纵观前代历史,自称大丞相而不篡位者,稀矣!更何况杨坚已住进了帝宫,既然不顾天下人非议,那是志在必得了!看来,我等败就败在太善良,五哥阿宪当年就说过杨坚有反相……我等不信,今为南冠之囚!”

九弟宇文纯长叹:“倘若五哥尚在,就好了!”

十三弟宇文囗目光落在《庚开府文集》上,他与六哥都非常喜欢庚信的文章,庚信由梁而周,今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这文集是去年结成的,序言还是他写的,他每篇文章都细读过,而对其中的《哀江南赋》更是爱不释手,如今回忆赋中所言,虽云记史,所说的简直便是眼前的事。于情怀激荡之际,不觉吟咏起来: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

宇文招则想起了冤死的乃兄宇文宪,以及宇文孝伯、宇文神举与王轨等人,也苍苍凉凉吟诵:

日暮穷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秋风萧瑟!

荆壁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与横阶,棒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

冠之四;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

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两兄弟吟罢,房中一片沉寂,五兄弟如坐愁城。

十弟宇文盛依然觉得处境并非如《哀江南赋》所言的那般绝望,便道:“我等果真被软禁了吗?怎么我从自己府中来到六哥这里,一路上竟无一人干涉?”

九哥宇文纯苦笑了一下,耐心解释:“十弟,昨日朝会,那郑泽对我等说什么来着?”

宇文盛思索一阵,才说:“他说,先帝新丧,主少国疑,近来京畿盗贼猖狂。所以,五位皇爷万万不可孤身出城,万一不测,那可大大不值得!”

“这话你大概没有听懂。那意思便是:你们五王一旦随意出京,我便宰了你们。到时我向国人很好交代,说是被盗贼杀了!”

宇文纯这大白话一说,大家心情愈发沉重,均知这是国破家亡之局。又是一片沉寂。

宇文纯突然气愤地说:“大周便这般完了?我们剩下五兄弟便这般完了?我不信!我不信……”他最后的一个“不信”是喊出来的,如荒野狼嚎。

又过了一阵。

宇文招平静地说:“我这里准备一封书信,只是据实而言,将人家盗国的迹象,拣尤著者,一一列举出来,一式六份,下面是我们五兄弟的落款。准备送给六大总管的。这全国最大的六个总管,只要半数起动,鹿死谁手就难说了,我们的一线希望便在这里!”

说到此,他又沉吟了一阵才继续言道:“但是,我等都被监视起来了,信送出城并不容易……”

“我送出去!”陈王宇文纯道。

“你太外露,早被提防了!”宇文招摇摇头,然后转身深情地望着宇文盛,说,“十弟……”

宇文盛慨然道:“我去!他们对我疏于防备……”

“好!你这就去吧!”宇文招将六封信递给了宇文盛,说声“珍重!”

待宇文盛离开,宇文招又道:“倘若信送不到六大总管手中,岂不画虎不成反类犬?”

宇文纯说:“这等于孤注一掷,太不保险!”

“所以,我又准备六封。”宇文招又从书下取出六封信,“这六封信,要从另一渠道送出。双管齐下,总有一方送到总管手里。”

他没说另一渠道是谁,兄弟们也不问,大家突然都很懂事,深知多听一人就多一分泄密的机会。

这时,外面一个少女的声音喊道:“爹!你在哪里?”声音一落,少女便奔进书房。她自然便是“千金公主”了。

三个叔叔退出了书房。

宇文招默默抚摸女儿的头发。

少女哭道:“你不要女儿了!我后天就要去突厥了,你也不到太常寺去看看我……听说你回京好几天了!”

宇文招泪如雨下。

“爹是个没有用的人,是废物!所以才让唯一的女儿远嫁突厥……”

那少女只一味地哭。

“你为何不骂?骂爹不中用,废物!狼心狗肺……”

少女边哭边问:“难道中原的男子都死光了,非嫁去突厥……不行?爹,你倒说呀!为何非去突厥不可?”

“北齐灭亡之后,高洋有个三儿,叫高绍义,逃去突厥。突厥人故意立他为王,在边界划出一块地方,让高绍义纠集打散的旧部。以此牵制我周朝。所以,杨坚想用你来交换高绍义,求得边境安宁……”

“便是这点理由?”

“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便是要赵王招就范,试他顺从不顺从,如敢抗拒,便要他的命!这缘由自然不便说出口了。宇文招只能摇头苦笑。

“我以后再也见不到爹爹了……”少女又哭了。

宇文招指着案上十卷一叠的书,说:“这是爹一生著作,你带去,见它即如见爹;还有那一叠《庚开府文集》是爹手抄的,里头还有你十三叙写的序,也带去……”

他站了起来,环顾室中四壁的书架,忧郁地说:“这些书,你应当全部带走,爹不用了……”

少女知道父亲爱书如命,这话大异寻常,便惊诧地问:“爹你怎么啦?”

宇文招掩饰道:“在突厥,你是皇后,什么东西没有?只是书是不容易弄到的。爹明日就派人将书送太常寺去!”

少女也喜欢看书,见父亲将整个书房的书当作陪嫁物,心中也颇自慰。

宇文招又道:“你应当去看看元氏伯母……”

“爹说的是元皇后?”

宇文把点点头:“她十六岁当皇后,只当了半年皇后,夫君被杀,她自己也在万善尼寺削发为尼,快二十五年了!”

“我这就去,但你晚上要到太常寺看女儿!”

宇文招点点头。

他将一叠书信交给女儿:“这六封书信十分要紧,先贴身藏好,谁也不让看。到了万善尼寺,要私下亲手交给元后。请她设法分发出去,不可有误!”

少女诧异望着父亲:“很重要?”

宇文招凝重地点点头:“爹无能助你……你临行却帮了爹的大忙!”

女儿临行去拜访出家为尼的伯母自然不着痕迹,而他们五兄弟如今是到什么地方都招人猜疑。

雍州的治所便在京畿。州牧是大总管、上柱国、太师毕王宇文贤。他是当今周室皇亲中唯一得掌军权的一个王爷。原因有二:他是周明帝的长子,虽非明皇后所生,明皇后则是他的嫡母,独孤信是他外祖父,而今当权的杨坚正是他的姨父,这是其一;其二,鉴于明帝、明皇后不得善终的教训,学会了逆来顺受的本领,凡事一律无争。

近来的处境似有微妙的变化,那就是杨坚的侄儿杨雄出任为雍州别驾,别驾是州牧的副手。杨雄已经是司卫上大夫,主管京城的禁卫,够他忙了,如今又兼任雍州别驾,这说明杨坚已经对他这个姨侄不放心了。宇文贤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这一层还是想到了,只是弄不清自己一向与世无争何以惹人猜疑?或许是近来少与杨家往来,相互间少了沟通以致产生了隔阂?看来得多到大丞相府走走。为此,他前日弄来了几张上等的狐皮,叫人缝制一件狐裘,他知道姨丈得了风湿病,穿狐裘最好,对长辈孝敬之心不可无……

他坐在书房,痴痴地想着,突然身边响起了咳嗽声。他一愣,连忙起身揖道:

“叔王爷……原来十叔大驾光临,小侄有失远迎……”

正是越王宇文盛微服到此。他挥挥手,不让侄儿多说,自己却急急言道:“这是六哥给你的书信……”他从怀中掏出一信,递了过去,“你要好好看!”

“六哥回京了?”宇文贤一边接信,一边问。

宇文盛答非所问:“记住,信看完便烧掉。我也不便久留,告辞了!”

他说走就走。

宇文贤望着叔父的背影,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安。再看手中的书信,猜想:六叔既已回京还写什么信?如此郑重其事岂不可笑?咫尺之间,什么话不可面谈!虽是这么想,他还是拆开了信封。

这时来了帐下亲信裴矩,说:“禀王爷,那鲤鱼重有七斤,若要送人,得及时送去,六月天,鱼死就不鲜了……”

宇文贤拆开信封,忽然心中一亮,对了!明日便是堂妹千金公主远嫁突厥之时,六叔此刻必然忙得不可开交,送信来定然是约我明日到灞桥送别,应该!应该!该当如此……他忽地转身问亲信裴矩:“你刚才说什么?”

“那七斤的黄河鲤鱼快死了……”裴矩又将原话重说一遍,想了想,又道,“刚才似乎有个老百姓闯入王爷书房,真是胆大包天……”

宇文贤哈哈大笑。

“小人说错了?”裴矩问。

“那是越王爷!”宇文贤又大笑了一阵,扬一扬手中书信说,“他约我明日到灞桥送别,千金公主远嫁突厥……”

“哦,那大鲤鱼还是由小人送丞相府中。”

“好!不不……’宇文贤略一犹豫又说,“我要亲自送去!”

果然,宇文贤亲自提着大鲤鱼和新缝制的狐裘,到丞相府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杨雄。

杨雄兼任雍州别驾不到十日,毕王宇文贤的部下乃至亲信几乎都被重金收买了过去。他伯父是大丞相,国库向他敞开,只要是利于移鼎大事,可随意支取。乱世中人,只讲势利,道义分文不值,亲信吃里扒外也是常有的事。

裴矩将越王宇文盛送来的信,恭恭敬敬递给别驾杨雄,这封信他自然看过,价值千金,哪里是相约灞桥送别之事!

杨雄看了书信,神色为之一变,当即赶到丞相府。

此刻杨坚正在接见汝南郡公上大将军宇文神庆和司卫上士长孙晟。明日千金公主即将离京,这两人将是护亲的正使和副使。

杨坚的确是韬晦的大行家,他一方面借刀杀了宇文神举,另一面却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宇文神庆儿子宇文静乱。谁能想到,先杀其兄,然后又与其弟结成儿女亲家,天下当无此理!那神举的乃弟神庆本来颇涉经史,人也聪明,由于本朝多故,在痛定思痛中独有所悟,他发现:最聪明的人先死,平常人次之,最糊涂的人却是安然无恙!慨然叹曰:书足记姓名而已,安能久事笔砚为腐儒乎!于是尽烧藏书,专学糊涂。时至今日,他糊涂的学业大成,差不多可以进入糊涂虫的境界。对杨坚的临行指示,他似听非听,但每隔三五分钟必须点头一次,这不能漏了,至于一路护亲事宜,自有副使承当……

杨坚也不愿与这宇文神庆多费口舌,转向司卫上士长孙晟。

四儿杨秀与长孙览的小女儿的亲事已经定下,所以,长孙晟如今也算他杨坚的儿女亲家。这门亲事的确定可谓一举两得,得其势又得其才。对长孙晟的才能杨坚早就留意了,因为他干大事业,干大事靠拍马溜须的人不行,非真才实学者不可!在他的记忆中,长孙晟是第一号文武双全的青年。

“长孙郎,老夫料定,你必是将来的名将,望你好自为之!”杨坚语重心长地说,“这回护亲远赴塞北,凡事你要多多担待。和为贵,如今乃多事之秋,北方是不能再开一个战场了;不过,突厥人贪得无厌,说不定哪一日又非打不可……”

杨雄风风火火闯上大堂。

看他神情,定有大事。杨坚转身问:“有事?”

杨雄默默地递上了书信。

杨坚略看内容,脸色稍稍一变,沉吟了片刻,转身对宇文神庆、长孙晟说:“便是这些,你们也该回家准备一下,明日即要远行了!”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亲自将两人送出门外。

对二人的去影,杨坚似望非望,突然对杨雄说:“请李德林、高颎,到我书房!”

信摊在书房的案上。

三人聚首案上,审视杨雄送来的书信。

李德林,淡眉,黑须,清秀的脸庞上双目如电,他已四十多岁了,冷静而沉稳。立在杨坚左边。

高颎,浓眉大眼,国字脸,胡子虽长得旺,却呈淡黄色,也人不惑之年。居杨坚之右。

书案临窗,又时值中午,信的字迹十分清晰,是仿王羲之的字体。

这其实是封特殊的信件,它不似书信,更似一段编年史。如下曰:

“宣政元年六月丁酉,武帝崩;戊戌,太子即皇帝位;甲子,诛齐王

宪。

闰月乙亥,立妃杨氏为皇后;七月壬戌,以杨坚为上柱国、大司马。

八月,以上柱国长孙览为大司徒,王谊为大司空(注:二人均为杨坚好友,

姻亲)。

大象元年正月,置四辅:以越王盛为大前疑,尉迟迥为大右弼,李穆

为大左辅大司马,杨坚为大后丞。旋即,盛、迥、穆皆外放,杨坚实为独

辅,不久改任大前疑。

二月,诛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王轨。帝传位于太子阐,自称天元皇帝。

五月,五王就国。

…………”

等等不一。记的都是史实,但却明确无误地暗示杨坚是有计划、有步骤夺权篡位的。末了,还记上杨坚等假诏自任大丞相,并进驻了帝宫。

你要定写信人的罪,他说我写的都是史实;若不定他的罪,那信却千真万确指出杨坚图谋不轨!

杨坚问李德林与高颎:“该当如何处理?”

李、高面面相觑,继而低头不语。两人都不想先发言。

“杀!”坐在一隅的杨雄抢先说。他现在是雍州别驾,杀了雍州牧,他副手即自然升为正职。雍州牧必然再兼任大总管,雍州的府兵有两个军,上面的总管必得柱国大将军才行。这么一来,他就可以连升三级了!

“杀哪一个?”杨坚问。

“先杀宇文贤,”杨雄思索道,“待公主离京去突厥后,再杀宇文盛和宇文招!”

李德林、高颎依然不吭声。

“你们倒是说呀!”杨坚催促道。

“主公的意思呢?”高颎反问。

“宇文贤手里有兵,是唯一带刀的王爷。独孤公不也说过:最可虑的是雍州总管毕王贤!心腹之患岂可掉以轻心?”

高颎突然说出一句:“千金公主出国之前,一个也不能杀!”

杨雄反问:“万一明日送行时,宇文贤出动了雍州兵,将我们一网打尽呢?”

高颎道:“你的禁军是吃干饭的?”

杨雄又顶住:“雍州兵比禁军多三倍!”

高颎依然道:“不能杀!不能杀!为万全计,也只能将宇文贤先软禁起来。”

李德林依然不出一言。

杨坚凝望着李德林:‘你因何一言不发?”

李德林道:“我在想,往后我们准备开几个战场?尉迟迥的相州一个,韦孝宽的徐州一个,李穆的并州一个,司马消难的邱州一个,王谦的益州一个,还要再加上突厥的河朔一个?一个雍州,杨大夫都觉得难以对付,那全面开花却又如何?”

“公辅兄该不是耸人听闻吧?”杨坚道。

“不,这是实实在在的事。”

杨坚暗暗吃惊,心怦怦跳,他知道李德林出语绝无虚言;但果如所言,六个战场并发,大家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待心情略为宁定之后,才缓缓地说:

“这却要请公辅兄指教了!”他的口语转为敬重而隐含着陌生疏远之意。

李德林暗自寻思:杨雄要杀宇文贤是急于取而代之,杨坚想大开杀戒自然也是急于取皇位而代之,要说服他们实不容易;但杀人势必多惹祸端,多开战场,这同自杀有何两样?更何况立德创业国祥方能绵绵不绝,滥杀无辜,杀人越货乃至越国,这又与强盗何异?便侥幸夺得皇位有了帝业,必然也是昙花一现而已!但数百年来,官场向以巧取豪夺为能事,杨氏伯侄耳濡目染的尽是阴谋诡计与酷暴杀戮,这广布德泽的深远影响他们又怎能真正理解?诚恐说了也是白说!何妨让杨坚伯侄自己去思索,待略有头绪,再加开导或许反而更好一些。想到此,他也隐隐觉得因人成事当真大难,杨坚也不是那么好共事的。当即叹道:

“在千金公主出国之前,一个人也不能杀。主公天纵英明,这道理当能理解!”他略一停顿,又说,“至于战端,迟早是要开的。我们现在要想的是尽量少树对抗之敌,唯其如此,方可指望成功。”

杨坚也在沉思李德林的话,也不急于问明何以会开那么多战场的因由。

高、李两人告辞出去了,明日公主远嫁突厥,诸事安排虽有职司负责,但他们还得去关照一下。

杨坚望两人的去影,暗忖:我的智囊都反对杀毕王宇文贤,只恐不无道理。那宇文贤总算是大姨的儿子,对我夫妻向来百依百顺,礼敬有加,早晨还亲自送来了一件名贵的狐裘,一条七斤的黄河大鲤鱼。鲤鱼虽为常见之物,但七斤大小的却是无多。现在此人大概还同他的姨母拉家常,假如不是有意与我作对,我又何必平添滥杀无辜之名?想到此,忽道:

“那宇文贤……早上还送来了一件名贵狐裘,一条七斤的大鲤鱼,要是居心与我作对,何必收到五王书信之后,又来送礼?”

杨雄沉吟了一阵,才说:“小辈以为,他送狐裘给伯父,意含讥讽,那是应了一个骂人的成语‘狐假虎威’;七者缺也,七斤鲤鱼便是‘缺理’之意。伯父若将五王信件的内容与宇文贤送礼的用意两相印证一下,当知小辈之言并非穿凿附会。既然宇文贤今日胆敢公然讽刺伯父,说不定明日在灞桥为公主送别之时,便会发动兵变。伯父也说过,他是唯一带刀的王叔;心存侥幸,万一被他杀了,岂非大大不值得!”

杨坚心情不免又紧张起来,目光又落在书案的信件上。那书信是宇文招的笔迹,如今他最忌惮的便是这个宇文招了,此人曾协助武帝诛杀权臣宇文护,如今这老姜自然更辣了,既已出手,首先要掌握的恐怕就是毕王贤这把刀了!所以,明日兵变不是不可能的,不可不防。第五节

趁送别公主之际,杨雄假旨杀掉了毕王宇文贤。

大清早,自帝京至灞桥夹道观瞻公主出嫁的民众形成两道人墙,一路上笙歌鼎沸,细乐飘扬,彩旗飞舞。

灞水两岸更是人山人海,成千上万的红男绿女都指望能一睹千金公主的风采。因为在灞桥上将有一幕动人的送别仪式,公主的父亲将亲自捧着美酒,让公主饮下离别的酒。到时公主将亲下绣车,跪受亲人赐酒。便这一刹那,算是开天门,让凡俗之辈一睹天人之姿貌。既然一个女子的嫁娶可以维系着两国战与和的机钮,那么,她一定是美艳绝伦了,所以谁也不肯放弃这一千载难逢的眼福。

这时,锣鼓震天,千舟竞发。舟是彩舟,不在水中行驶,却在两岸的陆地上穿行。伴随着震天响的鼓点,它们颠簸着,摇摆着,穿插着,似乎平地水涨三丈,它们真地在惊涛骇浪中行船。这便是大闹“跑旱船”了。京师仕女喜欢陆地跑船,祖祖辈辈乐此不疲。激动的鼓点把人群振奋得如痴如醉……

在灞桥上送别的全是王公贵族。

杨坚不时望着两岸的人群,心里隐隐生发出一种莫名的不安,跑旱船的汉子们动作太整齐划一,劲头十足,似乎透出一股杀气,会不会是雍州的士兵假扮冒充的?围观的人群何以大都是青壮年汉子?若是此刻宇文贤率领数千精锐,堵死灞桥的两头,岂非是一个瓮中捉鳖的死局?他有心想问身边的谋士李德林,将欲开口,却把话忍住了。倘若他日李德林得知我已密令将宇文贤软禁起来,现在还害怕宇文贤发动兵变,岂不被李德林笑掉了牙齿?嘿,绝不可让下属窥测出自己的深浅,万万不可!但生死存亡乃是大事,万一软禁的宇文贤给跑了,那么,眼前的兵变则是十分可能的。问李德林固然不可……但从敌人的神态中总可以看出几成吧?他的眼光投向不远处的宇文招。

宇文招正同他的四兄弟低声交谈着什么,还不时往长安城方向张望,那神情似有隐忧,他忧虑什么?等公主的仪卫车马吗?那是不用等的,说巳时到灞桥便是巳时,现在距已时还有三刻时间。

宇文招的担忧是有理由的:所有的王爷都到灞桥来了,何以唯独不见侄儿宇文贤,越王盛刚刚说过,昨日已亲自将密信交给了宇文贤,今日他更应该来,一则送别公主,二则可借此机会面授机宜。可他偏要姗姗来迟!如今六封信件都送出去了,不久其他五大总管即可收到。毕王宇文贤是唯一手握重兵的王爷,说服侄儿自是比旁人容易。假如雍州兵能先走一步,将京城包围起来,那么五总管多数会起兵响应的。当今的人总是重势利,只要困住京师,后面自然就有人跟上。可见宇文贤是至关重要的一着棋……却为何到此刻还不来?他情不自禁又西望长安。

杨坚还是情不自禁问李德林,不过是绕个弯询问:“跑旱船的人固然很兴奋,可旁观的人群却极冷漠,这为何故?”

李德林怎知杨坚是疑心兵变才有此一问,所以便实说:“百姓困苦不堪所以冷漠,那跑旱船的忘乎所以,这才兴奋。假如明日丞相请旨废除苛捐杂税,革去酷暴之政,往后丞相大驾出巡,百姓必定欢呼!”

这回答很好,但答非所问,没有解开杨坚的心结。

迎面司卫上大夫杨雄缓缓地走来,看那神情,颇为不安。杨坚愈加吃惊,迎上急问:

“莫非宇文贤跑了?”

“没有。”

“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跑不了……我……我……”

“你怎么啦?”

“我……我把他杀了!”杨雄跪了下去。

杨坚的心上石头落了地,一下轻松了,宇文贤再也不会发动兵变了!好,好,好!他心花怒放,这才是喜事!其实他刚才心里便想这个带兵的王爷还是早死早好,免得日夜担心受怕,似乎他杨氏一族的性命都放在宇文贤的刀口……但一转念心火爆发:没我杨坚的指令,你竟然把王叔都杀了,也太胆大包天!我是答应李德林、高颎不杀宇文贤的,你却自作主张杀王爷,人家岂不耻笑我食言而肥?想到此,便愤愤地踢他一脚,冷哼一声走开了。

杨雄注意到伯父的喜怒变化,虽挨了一脚,依然在想:伯父到底是愿杀那厮还是不愿杀?他依然跪着,并悄悄地继续观察杨坚。

这时,杨坚轻松地与李德林交谈,要德林回去草个诏书,明日即诏告天下:废除苛捐杂税,革去酷暴之政。然后又转回来对杨雄说:

“如果高颎李德林问你何以杀了宇文贤,便答:他企图越狱逃跑,守卒失手将他杀了!”

杨雄连连称是,待杨坚去后,便匆匆对一个司卫上士交代:即刻赶回京城,将宇文贤秘密处死。

他其实未杀宇文贤,刚才说杀了不过是对杨坚的一种试探。现在杨坚态度如此,看来杀也无妨;既然无妨,就该抓紧时间杀了。

这时笙歌骤起,细乐高扬,旱船跑得更欢了。原来公主的仪卫已经来到灞桥,公主的华丽宫车也宛然在望。护亲正副使甲胄在身,骑着高头骏马,紧随其后。

公主的宫车终于在灞桥上缓缓停了下来。

一个少女下了车,人群微微骚动起来,虽然相去甚远,但看得出是个绝色丽人。她没有向赵王宇文招走去,却转身撩开了绣帘,又扶下一个粉妆玉琢的少女来,人们一时看呆了。

果然是天人下凡!

先下车的不过是使女,后下车的才是千金公主。她缓缓地向赵王宇文指走去,跪落。

赵王招手中的酒杯微微颤动,洒落了几滴滴,不觉又环顾周围。

宇文贤没来,人影也不见!出事了!

他扶起了女儿,递给酒杯,深知这是生离死别,但也许女儿远嫁漠北倒是一件好事了!既是好事,却为何泪下双腮挂在黑油油的长须上?他双唇不住地动着,却终是不发一言,而他的心中真是有千言万语!

直到公主重新上车,离去,他只是木然地站着,茫然地望着。

不一会,两禁卫推押一青年到杨坚面前,跟在后面的杨雄说:“刺客,请丞相发落!”

杨坚微微一震,斜睨不远处的赵王招,审视眼前头戴范阳笠的青年,肃然问道:“谁指使你来的?”

那青年急辩:“我不是刺客,不是刺客……”

杨雄冷笑:“不是刺客?怎手持凶器,冲向公主的宫车?”

青年又辩:“我哪有凶器?也不是冲向公主……”

“这不是凶器?”杨雄摇幌手中一根白羽箭,“你明明冲向公主的宫车!”

站在一旁的李德林走过去,摘下那青年的范阳笠,大家都咦了一声,很惊异:

原来是个少女,很漂亮的女子!

少女怎能是刺客?刺客何以把一根白羽箭当作凶器?

李德林问:“你祖居邺城是不是?”

少女点点头。一直沉默的高颎也证实道:“确是邺城的口音。”

少女见气氛有所缓和,才渐渐镇静说:“那身披甲胄的青年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三年前攻下邺城时救我一命,他用那根箭射伤了歹徒,所以我持箭寻来长安,可他,那个姓长孙的将校却奉旨到襄国去册封千金公主;我再追去襄国,他却回到长安;如今我又寻到长安,他却当护亲的将军……”她说到这里,竟是十分的委屈与失望,哭了起来。

李德林接过羽箭一看,箭杆上果真刻有“长孙”二字,便递给杨坚看。杨坚看罢,绽开了笑容,将立在远处的长孙览招了过来。然后对少女说:

“他是长孙副使的叔父,你有话尽管对他说好了!”

杨坚与高颎、李德林联镳回城。路上观瞻公主出国的人群瞬间作流云散。

杨坚低声道:“今日灞桥送别,倘若宇文贤出动数千雍州兵,冷不防堵住桥的两端,我们怎么办?我看只有跳河自杀一途!”

高颎、李德林交换一下神色,沉默着。

杨坚又道:“此事大有可能发生。那宇文贤摆脱了看守,企图潜回军营,幸好为追兵所杀,才消除了一场大祸!”

高颎迟疑说:“宇文贤才二十多岁,向来老实听话……”

杨坚接口道:“但宇文招一回来,他就不老实了!”

李德林觉得天忽然黑了;他说:“宇文贤一死,宇文招等五王必定不安,只怕又有新的事故发生!”

杨坚冷峻地说:“假如他们轻举妄动,也只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李德林道:“杀了宇文招,便与千金公主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与公主结仇,即是与突厥结仇。那五个大总管我们已经难以应付,倘若北方突厥大兵再压境,那实在是危着累卵了!”

杨坚不再吭声,心里暗忖:德林未免言过其实,一个小女子有多大能耐?刚到突厥,便能制约突厥可汗让突厥人挥师南下?但宇文招则是群龙之首,若不早早除掉,假以时日,总有一天会将我们一网打尽!第六节归心似箭的长孙晟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箭双雕的绝技竟使他被羁留在大漠。

周静帝大象二年夏天,一队人马与灞桥送别的人群,难分难舍地分手,然后晓行夜宿,穿过并州,跨越云州,出了长城。到了定襄郡边境,队前的青龙旃忽然不动了,队伍缓缓地停了下来。

驿道到此为止,再往北走,没有行车的路,只能骑马了。

一个青年将军牵着一匹胭脂马,来到一驾绣幌前面,低声对车中人禀告一阵,肃立一旁。随即,车帘揭开,走出一个楚楚动人的娇娃。这娇娃在青年将军的扶持下,终于跨上珠光宝气的胭脂马。面对塞外大草原,她返身南望:

——那蜿蜒的长城,那茫茫的远山,把长安隔在虚无缥渺之乡!这是与家国诀别。

她叹息一声,两串泪珠便滑下腮帮。

她眼中集聚着怒火,投向青年将军的脸上。

青年将军脸被灼痛似地低下头来。

人马渡过黑河之后,逼近了大青山。

“那是何物?”她遥指大青山下一堆隆起的荒丘。

“坟墓。”青年将军简短地回答。

“谁的坟墓?”

“是……”

“别吞吞吐吐!是不是昭君冢?”

“是。”

“下马。”

青年将军跳下白龙驹,将公主扶下胭脂马。

“既然忌讳王昭君,你们因何要不断炮制新的王昭君?”

“公主…”

“别说了!玉露,香果伺候!”

“是。”早已下马的玉露应声道。她从小跟随公主,是公主的贴身侍婢,这回是作为陪嫁品随公主去漠北的。

既然公主要吊祭王昭君,那就索性让送亲的人马休息一下。青年将军把这个意思告诉了突厥的迎亲使者安遂迦和护亲正使宇文神庆。大胖子宇文神庆是公主的族叔,他正在马鞍上打盹,一束枯草般的胡须在微风中抖动着。

“唔?好……”他在朦胧中不乐地答应青年将军,却听任坐骑继续前进,一个亲随只得上前勒紧辔缰。

昭君家上荒草随风沙沙作叹。青年将军上前时,公主已读完祭文,把它交给玉露,连同冥钱一并焚化。祭文已被烤焦烧卷起来,但尚有一角的几行纤丽的文字还十分醒目——

弱女恋故国,

壮夫怯征鞍。

朔风吹花落,

荒草白骨寒。

青年将军看了这几句祭文,才明白公主一路上把自己出塞的缘由,归咎在不能保土守疆的将士身上。

“男儿不能碟血沙场,让弱女子远离家国蒙受风霜之苦,真是莫大恨事!”

青年将军望一眼粉黛盈盈的公主,慨叹道。

“说下去。”她用眼神表达了这个意思。

“令祖周太祖领有西魏江山,不及称帝便归天了。为了争夺这份帝业,你的父辈们不仅有半数殆于非命,国力也大为耗损;加上兼并北齐的长年征战,周室已是国库空虚,危机四伏。宣帝不以江山为意,只当一年皇帝便烦了,传位给年仅七岁的太子静帝,自称为天元皇帝。就在此时,突厥人遗使求亲,他对付得了吗?因此,只得将你这个从妹册封为千金公主,以图塞责。如今宣帝升天去了,还管公主你塞外风霜之苦!而你那九岁的侄儿静帝,更是爱莫能助了!”

青年将军的议论,千金公主不得不承认句句属实,但他肆无忌惮的言辞却使她感到震惊:

“长孙晟,难道你不怕族诛吗?”

“公主不必动怒,先说小将的话是否合乎事实?”

“这场屈辱的和亲,你们武将就没有责任了?”

“武将倘若不能拒敌长城之外,理当马革裹尸而还,可宣帝从未诏令他们出征;非是小将狂妄,皇上若给三万精骑,便可横行阴山南北,何用和亲这一招!”

千金公主沉默不语了。

青龙旃蠕动了,和亲的队伍又出发了。

公主重新打量一下身边的青年将军长孙晟,觉得这白龙驹上的青年既英武又刚毅。

长孙晟怅望那撒落在草原上的古城堡,以及荒草间无数支离骷髅,感慨万千。胡人、匈奴人、汉人、柔然人、突厥人,还有长孙晟的祖先鲜卑人,都为争夺这片草原流过血。西方的狼山已衔半边落日,流洒人间的晚霜在草原上泛滥开来。

羊群白云般地浮动着。突厥牧人闻说南方的公主和亲路过此地,蜂拥上来观望。一匹红棕马贴着碧绿的草地飞驰过来,马鞍上坐着的是一个贵族少年。他高高地扬起鞭子,“啪哒”一声,当空鸣一响鞭。胭脂马没见过世面,吓慌了,从马夫手中脱缰逸走,狂奔山道。千金公主在马上摇晃起来。为了适应漠北的生活,她在长安时受过几个月的骑术训练,可是怎能适应这种非常变故?

护亲正使宇文神庆懵了,迎亲使者安遂迦愣住了,那突厥贵族少年更是傻眼了。只有长孙晟在他们迟疑失措之际,单身匹马追上前去,但白龙驹的脚力不如胭脂马,始终还是同胭脂马拉开百步距离。

“快追!”安遂迦大喊一声,拍马飞驰而上。宇文神庆和那个贵族少年也紧紧地追上前。

夜幕垂天而降,下弦月斜挂西天。长孙晟始终与公主保持一箭的距离,胭脂马像影子在远处晃动,公主竟然还在马背上,真是奇迹!他疾声呼喊:

“抓紧马鬃!紧贴马背……公主!”

马已奔过了草原,进入碛石地带了。长孙晟连抽三鞭,让马狂奔向前。天啦,星光下,胭脂马在沙漠上缓缓前行,公主还伏在马上,人在临危之际自会创造奇迹!

长孙晟连忙赶上前,俯身拉住胭脂马辔僵,只见胭脂马在不断地吹气。公主已陷于半昏厥状态,他只好将她抱下马鞍。

公主一动不动地任长孙晟抱下马鞍,但呼吸均匀,这叫长孙晟宽慰。塞北的夏夜是寒冷的,他解下外衣,悄悄地为千金公主盖上,然后便坐在公主身旁的沙地上。

“公主!……”长孙晟打算轻声叫醒她,但公主坐了起来,紧靠着长孙晟的身子,嗫嚅道:“会不会有狼?”

果然,远处传来一阵充满威胁意味的狼叫声。

“公主放心。”长孙晟安慰道。

然而,公主更紧紧地贴在长孙晟的身上。长孙晟非常清楚地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公主打破了沉默:

“长孙副使,我们逃走吧……”

“……”

“逃回长安,我要亲自奏明幼主,拨给你三万精骑……”

“回长安那是抗旨大罪,我们都得死。”

“那我们就遁入山林,打猎为生……”

“突厥人会把我们抓去当奴隶……”

“我们离开草原,寻找桃花源去!”

“没有桃花源!”

长孙晟苦笑了,公主却将长孙晟抱住,摇动长孙晟的身子,长孙晟沉思默想了。他想自己的家世;他是鲜卑族人,祖先是北魏的皇族,曾祖父长孙稚是上党文宣王。北魏分裂为东西魏后,西魏的国祥为宇文氏所篡夺。他的父辈在周廷虽不失公侯之位,但皇族的特权已不复存在。到长孙晟这一代,靠荫封挤入上层政界的路已断了,前程必须凭真才实学去开拓。为此,他自幼悉心习文学武,且有长足的进步。但他生不逢时,虽是文武双全,在荒淫的周宣帝治下,只混了一司卫上士的小武官。前年,在一次贵族子弟的比武中,二十多岁的长孙晟被上柱国、大司马杨坚赏识了。这位当朝国丈拉着他的手,对身边的随员说:

“长孙郎武艺超群,又多奇略,将来必定成为名将!”

两年后的今天,经杨坚举荐,他成为护送千金公主北上和亲的副使,终于踏上了锦绣前程。若是杨坚临朝称制,定可重振国威,那他长孙晟便不愁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我们逃吧……”公主又提醒道。

长孙晟望一眼东天熹微的晨光,不无爱恋地注目一下公主,阴郁地说:

“来不及了,他们会从四面八方追踪……”

公主松开了手,将身子挪开。

东边尘土飞扬,冒出一队人马。长孙晟从地上捡起外衣,站了起来。他看清了,领头的正是突厥的迎亲使者安遂迦。

打从重新上路以来,千金公主总是沉默着,胭脂马虽然与白龙驹近在咫尺,但她一眼都不曾看过长孙晟。

出了白道川,是一片茫茫的大沙漠。不远的地方,一面白旗在空中飞舞,沙地上有一群突厥人和一百多头的骆驼。突厥人共有二十来个,他们拿着葫芦瓢往大桶里舀酒猛喝,大部分人都披发左衽,把珍贵的衣服胡乱丢在地上作枕头,肆无忌惮,根本不把来人当作一回事。

迎亲特使安遂迦打了一个手势,护亲队伍便停下来。一个突厥人手里端着一瓢酒,醉步上前,恣肆地端详千金公主,转身冲着安遂迦说:

“帅!够得上当我们的可贺敦(突厥人对皇后的称呼),来,为漂亮的可贺敦,为我能干的特使干一瓢!”

“干!”突厥人七嘴八舌地嚷着。

讲话人喝完,又舀一瓢递给刚跳下马的安遂迦,说:

“祝你高升!”

安遂迦接过瓢,把酒浇在地上,滚烫的沙地“嗤”地一声,冒起一缕似烟如雾的蒸气。

“只带一个姑娘回来,神什么……”

对方被扫了兴,不满地咕噜着。

安遂迦告诉大家:

“前面是大沙漠,坐骑要全部换上骆驼,因此,可汗特地派来了几十个附离(突厥人对卫士的称呼,原意是狼),专程送来骆驼。”

安遂迦说完,对驼群长长地吆喝一声,骆驼群纷纷跪了下去。

在长孙晟的扶持下,公主上了绣金佩玉的流苏鞍垫。其余的随行人员上驼背的上驼背,架货的架货,一时都忙碌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驼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青龙旃和狼头旗并行在队伍前头,迎风招展。

“今冬我打算到长安去乐一乐……”一个附离在队伍的后头发语道。

“长安有喝不完的美酒,看不厌的美人……”另一个附离醉腔醉调的搭话。

这些话随风传到队前的长孙晟耳中,句句听得真切。鲜卑族与突厥族语言相近,尽管有许多细微的差别,但基本上是相通的。他听了十分愤慨,又感到无比的屈辱。周室除了每年向突厥进贡缯絮锦彩之外,周廷的光禄寺还特辟迎宾馆,常年招待成千的突厥贵族官员,供他们吃喝玩乐。前任的突厥可汗佗钵曾对他的部下说:

“只要我南方的两个小儿子经常孝顺,何患贫穷!”

想到这些,长孙晟如芒在背,浑身不舒服。

公主宇文氏也是鲜卑人,突厥语本来也懂得六七成;出嫁前在太常寺又学习了突厥的礼仪,顺带也学了一些突厥特有的语言,如今可以听懂八九成,听了那些话觉得特别刺耳。

出了白道川后,记不清又宿营了多少次,但到处都是荒无人烟,连生命的迹象也看不到。“叮当叮当”的驼铃单调得叫人受不了。公主不禁想着:第一个使用驼铃的人,一定是为了排遣难耐的孤寂才想起这玩意儿的。人们是多么想在这荒漠之中,见到一点生机,听到生命的气息啊!于是,就挂起驼铃,让旁人也让自己,在这“叮当叮当”声中找到慰藉。可是,为何听在耳中,反而适得其反?这叮当作响的小铃挡几乎包藏人间所有的孤寂、凄凉之情,骆驼走到那里,小铃挡就倾诉到那里,年年代代永无尽时……

驼背上的公主愁苦欲绝。这个世界实在不可思议:我为何非嫁到突厥不可?身边这一位不是很好吗?公主心中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

“回去!回去!”

这心声与驼铃相呼应,简直就是驼铃的回声。

尽管大沙漠似乎永远走不到边,可是有一天上午,都斤山(在蒙古境内,即今之杭爱山)宛然在望了。这就是说,突厥可汗的牙帐快到了。附离们高兴得欢呼起来。公主却肝肠寸断,她突然鼓足勇气对身边的长孙晟说:

“副使大人,你能否救我?须知到了牙帐,就是我的死地!”

长孙晟默然。他能回答什么呢?要排除屈辱的和亲,靠匹夫之勇是无济于事的,应该在好多年以前就走富国强兵之路。

“你听见了吗?”公主又问一句。

长孙晟转过头来凝视着公主,力图把深沉的同情与爱莫能助的复杂心情,全部倾注公主的心头。

骤然间,大漠的南陲升起滚滚的烟尘,烟尘里冒出两匹快马,直接赶到公主的骆驼面前。

“公主殿下,你的家书!”

信使将信交给公主。

公主接过家书,脸上焕发欢悦的光彩。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拆开信封,迫不及待地读起信来。紧接着,她的手抖得多厉害!脸色像纸一样苍白!长孙晟连忙凑上前去。忽然,公主眼神僵直,一个倾斜,昏倒下去。

酷暑乍过,严寒就来了,突厥人没有秋天,沙钵略可汗为了给南人留下强烈的尚武精神的印象,决定在送长孙晟一行回国之前,举行规模盛大的冬猎。

大清早,几十个突厥贵族拥着沙钵略可汗和可贺敦,在一千多附离的护卫下向都斤山北麓进发。他们头戴貂帽,身着锦缎皮裘,挎着腰刀,佩着弓箭,骑着高头骏马,旋风般地卷向前去。不消片刻功夫,便把南方的护亲客人拉开一箭之地。

长孙晟长啸一声,腾跃上前,紧紧跟着可贺敦的胭脂马,逼近沙钵略可汗的什伐赤。

长孙晟在家时曾听叔父长孙览说过:作为一个将军,识别敌人战将的坐骑是十分紧要的。因为,敌人的旗号可以更换,装束可以变化,但战马与它的主人却是不易分开的。长孙晟出于一个战士的意识,仔细观察突厥贵族们的坐骑。那身上烙着“发”记号的,是阴山北麓阿史阿德氏贵族的骏马;印着“>”记号的,是拔延阿史德氏贵族的骏马;烙有“勿”形的,是碛南贵族的骏马……长孙晟明白:眼前不仅有突厥族最尊贵的人,还有突厥马的精华。

突然,两道利箭般的眼光,投到长孙晟脸上——可贺敦在注视他。长孙晟感到很不自在,这是千金公主宇文氏变成可贺敦以后第一次同他照面。那天到了都斤镇可汗的牙帐,公主并没有自杀,而是毫无周折地同沙钵略成婚。当时,长孙晟怅惘之余,深感女人的心思直似行云流水难以捉摸。几天后,长孙晟在安根河边饮马,恰好在那里碰到浣衣的玉露,从她口中得知,公主那天看到的家书是一封凶信,公主的父亲赵王招、叔父越王盛都被大丞相杨坚杀了。于是,长孙晟对她的行为有了新的理解。不久,公主又接二连三地同沙钵略出去练习骑术,这举动又进一步证实长孙晟的想法:公主是为了借助突厥的力量复仇,才与沙钵略完婚的。

漠北的生活一晃过了几个月,今日再与公主照面,长孙晟觉得她已判若两人了。仿佛她得了一场大病,气色那么衰竭苍白;仿佛她瞬间多长了十岁,眼神那么专注和深不可测。她对长孙晟的凝视是多么令人心惊!这种复杂的眼神,是成熟的人才能具有的。

队伍来到都斤山的白虎谷,此地以盛产白虎著名。白虎比一般老虎凶猛,沙钵略怕白虎会袭击他的可贺敦,于是,队伍绕过白虎谷,斜插到东南方的丛林里去。附离们拔出佩刀在前头开路。

笳鼓齐鸣,宣告各山谷和要道已经张好同罢,围场开始了。犬声如豹啸,此起彼伏。搜索兽踪的猎手从三个方面穿梭来往,编织成一道人网。鸟儿惊慌地窜入云端;狂奔的麋鹿三五成群,呼儿唤母逃脱这场灾难,一片哀鸣;逃命的大熊从树丛中擦身而过,从树梢和枝桠上飘落银灰色的雪粉;加上胡徊悲鸣声,使大森林充满杀机……

夜幕降临了,一堆堆篝火伸出金红的利舌颤悠悠地舐着夜空。随着柴火毕剥的爆裂声,三三两两的火星向四面八方飞窜。烤焦的兽肉香、酒香以及生柴焦化的气味,构成野餐特有的风味。

长孙晟独自坐在安根河畔,望着黑幽幽的河水出神。

“副使大人倒有闲情逸致……”

“哦……”长孙晟回头一看,发现一个贵族少年立在身边,在篝火的映照下,紫膛脸焕发着红光。有点脸熟,在哪儿见过的?

“记不起来了?我叫染干,前日我甩了一鞭,可贺敦的马吓跑了几十里……那马叫什么来着——胭脂马,它太娇贵了,真没想到……”

长孙晟没搭腔,但也想:你也太娇贵了,怎么可汗没宰了你。真想不到!

“回去以后挨了父亲的鞭子,你还生我的气吗?”

少年憨厚的神态在黑暗中不甚真切。

长孙晟觉得他的口气倒也诚恳,这才问了一句:

“你父亲是谁?”

“处罗侯,可汗的弟弟,官居突利设(主管突厥东方的军事统帅,相当于周室的上柱国)……”

“原来你是可汗的侄儿,难怪你可以用鞭子欢迎可贺敦!”

“副使大人,这话可万万说不得!望你在可汗、可贺敦面前代为周旋,我那一日一鞭确实是无心的。”

“这事由你父亲去说不是更好?”

“说不得!说不得!可汗他对我的父亲本来就不大信任。”

“这话从何说起?兄弟之间还……”

那贵族少年不假思索地说道:

“我们突厥四邻都是强敌,稍掉以轻心,便会再次沦为奴隶,就像柔然人称霸时那样。因此,权力更替时,我们不用父子相传的办法,而是弟承兄业。伊利可汗临终时传位给我的祖父逸可汗,我祖父又传位给三弟木杆可汗,木杆可汗又传位给四弟佗钵可汗……”

“他们都不顾念子孙,却是难得……”

“顾念也没有用。可汗对自己的继承人只能提名,不能裁决。决定权在可汗、贵族和伯克组成的贵族会议。因为这个缘故,佗钵可汗过世后,就没有把权力交给玷厥,几经周折,终于转到年富力强的第二代手中,就这样,我的伯父摄图(沙钵略可汗的名字)便当上了沙钵略可汗。但是,摄图的威望不高,地位不稳,木杆可汗的儿子大逻便、佗钵的儿子艹奄罗、叔父玷厥都不是真正服他。所以,他只好封艹奄罗为第二可汗,封大逻便为阿波可汗,封玷厥为达头可汗,同时,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把东方的典兵之权交给我的父亲,让我父亲当突利设。然而,他对自己的亲弟弟也有点疑虑:怕我父亲权力太大,怕弟承兄业……所以,你会明白,我那无心的一响鞭,闯了多大的祸!”

“可是你应当明白,刚才这一席话实在不该向外张扬,更不该对周廷的使者说。这消息要是传到沙钵略可汗耳中,你闯的祸就更大了!”

这不到二十岁的贵族少年心里一震,沁出一身冷汗,但也清醒了。他变换口吻说:

“副使大人如果肯答应在可汗、可贺敦面前代为婉转周旋,我不惜重金报答,要是你干出落井下石的事来,那我就跟你拼了!”

说完就转身离去。

“长孙副使因何今天不露一手?传闻你的箭法很不寻常呢!”

声音像银铃一般悦耳,千金公主来了。

长孙晟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立刻想起那天晚上荒原上追赶公主的情景,浑身发热,脊背冒汗,一下子傻了。

“可汗的用意难道可贺敦会不懂?”长孙晟仍然没转过身来,只是冲着河水说:“今天这场冬猎,是特意安排给南方人看的。”

公主沉默了。许久,长孙晟才转过身来。公主近在咫尺,篝火的光从侧面射过来,勾勒出她的分明轮廓,她的胸脯不断地起伏着,仿佛可以听到急促的呼吸。远处站着玉露,似乎在倾听森林中传来的雪压断松枝的声响,静静地立在那边。

“可汗呢?”

“他喝醉了。”公主迟疑一下又说:“漠北的生活如何?习惯了吧?”

“一个武夫,什么生活都应该习惯。”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能习惯就好。”公主最后说了一句,便同玉露离开了河边。

长孙晟望着篝火丛中公主消逝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年前攻陷邺城时的一件事来——

几个游勇拖着一个姑娘,想在篝火边强行非礼,那姑娘蓬头散发,绝望地呼救着,长孙晟借着火光,张弓搭箭,飞去一箭,一个当胸扯住姑娘衣衫的散兵松手,其余的游勇也愣了。

长孙晟拍马上前,厉声喝道:

“不得无礼!”

那姑娘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长孙晟,同时用手捂住胸前被撕破的衣衫。

长孙晟定睛一看,发现被救的是人间绝色的少女,他嘴唇动了几下,然后才发出声响:

“你快逃吧,这是什么所在。”

说着,他掉头强令自己不再看那个少女,同时俯身为那个负伤的散兵拔出箭头,把那根带血的箭丢在火堆的旁边。

那少女并没有立即逃开,她俯下身来,伸出凝脂般的纤手,捡起那根带血的箭,这才缓缓地走开了。她走出十来步,转身望了长孙晟一眼,然后才惊鸿般地消逝。

然而,谁也没有预料到,这却是一段姻缘的开端……

翌日,冬猎的人马顺着安根河畔,缓辔驰返都斤牙帐。向周廷炫耀武力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安根河巨蟒般蜿蜒于大草原间。沙钵略可汗与可贺敦宇文氏并辔而行,顾盼自得;贵族显官辈高谈阔论,脾脱一切;附离们昂胸突肚,好不威风。唯有那来自周廷的南方客人个个像打了败战,萎靡不振。两只老雕在队伍的上空盘旋,吁吁地叫啸着。

突然,一只老雕翻身而下,叼走挂在第二可汗艹奄罗马后的一块烤得喷香的鹿腿。顿时,猎犬狂吠,队伍发生了一阵骚乱。

沙钵略可汗仰首而望,果然一只巨雕抓着一块沉甸甸的兽肉,扇着大翅膀,窜入云端。

密集的利箭像落下的阵雨朝老雕飞去。老雕并不慌张,自如地避开来自地面的射击,悠闲地扇着翅膀;另一只老雕似乎觉得地面的射击很好玩,不加回避。

贵族们雨点般的箭徒然地射着……

可贺敦宇文氏与可汗沙钵略低声交谈着,可汗点点头,然后把长孙晟召到马前。

“长孙副使,据说你的箭法不错。”

可汗遥指空中两只正在争食的老雕,递上一把雕弓和两根银箭,说:

“把它射下来!”

长孙晟默默地接过弓箭,注目空中两只老雕。老雕并不怕来自地面的羽箭,但当它的同伴飞来争食时,却心慌了,用力扇着大翅,朝西北方向潜逃;而那另外一只不肯坐失良机,紧追不舍。长孙晟轻轻扬了一鞭,白龙驹向西北方驰去。

白龙驹在草原上东驰西骋、左顾右盼,然而马上的主人只是一箭不发。驻马观望的贵族显出不耐烦的神气。

“他到底会不会射箭?”

一个贵族产生怀疑了。

“怎么不会?前几天刚学好的!”

一个贵族少年说了俏皮话,引起一阵哄笑。

此时,攫肉的老雕敛翼自空中直栽下来,距长孙晟马头仅百尺之遥,长孙晟拉满了弓……

“好,这战机选得好!”一个贵族赞叹道。

“他慌了,忘了搭箭。看,手里还拿握着两根银箭。”

“他可能是在试试雕弓的性能。”

“不,他是在试老雕对鸣弦的反应。”

“坐失良机,太可惜了!”

竞食的老雕也从半空敛翼窜下。攫肉的老雕为了维护鹿肉变成了弱者,不知是因为惊弦还是担心同伴的袭击,拼命鼓翅。盘旋入云;而那竞争者毫不放松,一味穷追不放。两只老雕在半空搏斗起来,为了那一块肉,打得难解难分。突然,两只老雕不稳定地漂浮着,像一件破棉袄般往下坠。

“嗬……”草原上的人群欢呼起来。

片刻,猎犬衔来了老雕。一根银箭从一只脖颈贯穿到另一只的胸脯,竞争双方同归于尽。长孙晟把剩下的一根银箭交还给沙钵略。

“一箭双雕!”可汗又是惊叹,又是赞赏。

可贺敦宇文氏笑得非常美丽,突厥人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长孙晟的伙伴、随从们乐不可支。大草原沸腾了。

回都斤镇汗庭的第四天,沙钵略可汗召见了长孙晟。

在安遂迦的陪同下,长孙晟来到了可汗的牙帐。帐外高悬白底金绣的狼头大纛,迎着朔风猎猎飘扬,威武而狂悻。牙帐是用毯蒙成的大穹庐,可容五六百人。牙帐同突厥人所有的穹庐一样,一律向东。他们膜拜太阳神,帐门东向以迎候曙光。

长孙晟由安遂迦引导,步入穹庐。两旁挎刀、仗剑、执矛的附离钢浇铁铸般地肃立着。参见以后,沙钵略可汗说:

“长孙副使,护亲人员明日便可返回长安,不知副使对去留之事有何设想?”

长孙晟一愣,知道多事了。他沉吟半晌才答道:

“家国之思人皆有之,不知可汗此问是何缘故?”

“不错,是有许多情况需要尊使斟酌的。”沙钵略望一眼案上的书信,接着说:“自从大丞相杨坚诛杀毕王、越王(毕王宇文贤、越王宇文盛均为千金公主的叔父)、可贺敦父亲赵王之后,近日又杀了陈王、代王和滕王,自立为隋王,问鼎之心国人皆晓。因此,相州总管尉迟迥、郧州总管司马消难、益州总管王谦相继起兵勤王。值此周室危急存亡之秋,孤欲起兵漠北,问罪关中,为可贺敦报仇雪恨。尊使一向深明大义,能否助孤一臂之力?”

“可汗意欲授你两箭之兵(突厥的军队,每一部落编为一箭)。”陪坐一旁的千金公主望一眼压在信上的两根银箭,插口说:“使将军英雄有用武之地……”

“大军长驱长安之日,便是尊使裂土封王之时!”沙钵略慨然允诺道。

周廷的封土晋爵连突厥人都可以越俎代庖,凭这一点它就该灭亡!长孙晟暗想,幼稚的千金公主和狂妄的沙钵略可汗对历史同样无知,他们竟然连周室的来历都不懂!宇文氏的政权正是从西魏皇族元氏、长孙氏那里篡夺过来!如今要让长孙氏出来保卫他们摇摇欲坠的统治,这有多么可笑!

另外,他们还不晓得:长孙晟把中国的复兴,连同长孙氏家族复兴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位新的篡夺者杨坚身上!

对他们的要求,长孙晟婉言谢绝了,只告诉他们:他不曾带过兵,整个家族都在长安,也不好带兵,况且自己也没有真本领,非误事不可,若是教人射箭倒可勉强对付……

“那就留下教贵族子弟射术吧!”

公主思索再三,建议道。沙钵略可汗立即表示同意。

长孙晟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以教射术的理由被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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