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

第03章 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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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第一节各地勤王的呼声日益增高,“倒行逆施”的杨坚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条二桃杀三士的计谋在他脑中诞生。杀宇文贤不久,杨坚又把赵王招、越王盛杀了。由于以五王署名的信件分投各大总管治所,本来政局就呈波谲云诡之势;如今又杀了赵、越二王,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因为,六大总管大多与宇文氏皇室血......
第一节

各地勤王的呼声日益增高,“倒行逆施”的杨坚如热锅上的蚂蚁,一

条二桃杀三士的计谋在他脑中诞生。

杀宇文贤不久,杨坚又把赵王招、越王盛杀了。由于以五王署名的信件分投各大总管治所,本来政局就呈波谲云诡之势;如今又杀了赵、越二王,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因为,六大总管大多与宇文氏皇室血肉相连,尤其是赵王宇文招声望很高,杀之更为不祥,非但国内震惊,突厥也震怒了。

这显然是一步臭棋,很臭的棋,李德林认为:杨坚瞒着他和高颎,一意孤行,突然出手了,这使李德林十分气恼。

高颎也不高兴。那越王宇文盛曾经同他一起去平定稽胡的叛乱,两人配合默契,算是老战友了,如今杨坚不打个招呼,即将宇文盛杀了!这未免伤了高颎的心,但他不能言,言为犯忌。

杨坚干咳了两声,说:“前日公辅起草了一份诏书,废除了人市之税。想不到百姓反应非常强烈。不仅运货人市的农夫、商人由于免税而欢天喜地,便是市民也因购物便宜了许多,也笑逐颜开。原来老百姓最是念情顾义,稍施恩惠,就喜形于色。这废除苛捐杂税本来是公辅建言,先前尚不知有这么好的功效……”

他这话是对苏威说,却是让李德林听了。在诛杀王爷一事,虽然政见不同,闹得不大愉快,但杨坚不想因此闹翻,在此非常时刻,得罪智囊不是好玩的。

苏威是由高颎引荐来的。他父亲苏绰曾任西魏的尚书,是西魏的府兵制的缔造者,又为进一步落实均田制作过努力,对北周兼并北齐有特殊贡献。苏威继承了乃父的衣钵,少年便有盛名,权臣宇文护将女儿嫁给了他;但他深知宇文护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毅然弃官,只身逃入了终南山。后宇文护伏诛,苏威的声名雀起,成为才德并茂的人物,一下荣升车骑大将军。今日杨坚将他引进丞相府的西厢密室让他与智囊们一起,非但示以重用,也是做个姿态给李德林看,你李德林不是重教化、崇尚道德么?我现在就引苏威与你共事!

杨坚又对苏威说:“公辅曾经建言,废除苛捐杂税,革去酷暴之政,施惠于民。今请无畏先生到此,望先生教孤!”

无畏是苏威的字,请他来商讨如何施仁政的大计,也是将就李德林的思路。

但李德林依然郁郁不乐。他认为杨坚之杀毕、赵、越三王,不仅把矛盾激化了,也将各路大总管激怒,更将突厥可汗惹火了!这行为简直是引火烧身,打乱了他的战略部署。但这还尚在其次!

最重要的是动摇了他的理想。他坚信,要建立一个统一的。长治久安的中国,重在立德,首先要泽被苍生。而要做到这点,必得有一批忠良之士去施行才成。今新朝未立,却将先朝的忠良之臣诛尽,何以教导后世之人?诚恐新朝一个忠良的大臣也造就不了!若是如此,便是国家暂时统一了,长治久安的局面也难以形成。他本来对杨坚寄有极大的希望,如今看来却是事与愿违,想建不世之业,立不世之功的希望可谓渺茫得很!更糟的是,他与高颎都被绑上了杨坚的战车,前头便是万丈深渊,也只好硬着头皮硬闯了。

沉默多时的苏威终于微笑道:“有两件事,不知是否能行?一是,罢洛阳宫,也就是不要修建东京了……”

这句话,不仅震动了杨坚,高颎、李德林也为之一振,愕然望着这个风度飘逸的中年人。

修建洛阳宫为东京,乃是周宣帝宇文赟的旨意,劳作多年了。这是个规模浩大的工程,它的劳工全由各州的士兵轮番充任。士兵们作战流血过后,每人每年依例都得到洛阳服四十五天的劳役,自是太委屈了他们。倘若洛阳宫一罢,非止可以节省国家大笔开支,也免除了全国士兵的四十五天劳役,外加征途的辛苦奔波。一旦罢修洛阳宫的诏书颁下,士卒们无不喜从天降?

尤其是在内战前夕,下了这等思诏,对笼络广大士兵的心,当真不失为一招极高明的棋!

三人望着苏威,都绽开了笑容。便此一笑,大事就定了下来。

苏威又道:“第二件,是均田制的落实。家父曾为此努了力。这件事,北周做得比北齐好。农夫有了田地,不保卫国家也要保自己的田地,他们保田地,自然也保了江山。北周能兼并北齐,得益于均田制的落实,得益于士兵出了死力。如今均田制又遭破坏;贵族豪强任意侵占民用田,以瘠荒之地,强换腴美之田,弊端百出,民不聊生。弊端来自三长,即保长、里正、族正,他们与豪强相勾结,弄虚作假,上下其手,无弊不生。此事关键在更换三长,可选公正的人充任,对均田制重新勘定,再有作弊者,一律发配。兴一事自然比罢一事为难,但均田能得人心,愈费力气,愈得人心。如先从关陇勘定,天下百姓即如大旱而望云霓,虽然繁琐,实为收拾民心之大法。’

三人听罢,又是大喜。苏威的一罢一兴,实在是收拾民心军心的法宝。

杨坚当即对苏威说:“罢洛阳宫一纸诏书而已,明日即可实行;至于均田大计,有太多细节需要斟酌,此事愈早施行愈好,请先生立即为吾筹划如何?”

“领命!”

苏威当即告辞。

李德林对局势一直不大乐观,他觉得全国各大总管任谁都有可能起兵讨伐杨坚,一旦这一局面出现,即成死局。这本来就十分危险了,而杨坚又杀了突厥可汗的岳父赵王招,无异于添了一个强大无比的敌人,一发不可收拾了。但刚才听了苏威的两条计策,他又恢复了一点信心,思路即时又活跃了许多,觉得大事还有可为之处。

杨坚终于诚恳地问:“二位以为局面最坏会成什么形势?”

高颎道:“杨雄已接任雍州总管,关中稳住了。最坏的局面当是天下五大总管包围关中,北方又有突厥进逼,而最可怕的是五路兵马有了统一指挥,而最厉害的指挥官自然是韦孝宽了。”

说起韦孝宽,大家无不刷然变色。此人可谓常胜将军,当年的北齐第一名将,号称“落雕都督”斛律光便是折在他的反间计中。假如他来指挥五路兵马,只恐要出现瓮中捉鳖的局面。

杨坚又问:“那么,最好的局面又是什么?”

李德林说:“最好的局面是李穆、韦孝宽两路兵马听朝廷指挥,为我所用。”

杨坚点点头,复问:“但不知有几成可能?”

李德林展开了一只手掌,说:“五成。”他又分析道,“当年主公让李浑去并州降诏,赐宇文神举死,然后又让李穆去接任并州总管之职。外界人均以为李家人垂涎河东的地盘,故致宇文神举于死地。后来,主公又让李浑去宣诏代王宇文达入京软禁起来,这又进一步印证了外界的想法。李穆是个聪明人,自然会想:便是伙同尉迟迥一致与咱为敌,赢了又是如何?假如往后人家要算宇文神举的死债只恐他有口也说不清。再算诱使代王入京的事,他就更被动了。所以,这李穆似乎已被绑上主公的战车,欲罢也有所不能了。至于韦孝宽的情形,也与李穆相似:当年赴徐州降诏赐王轨死的是杜庆信,韦孝宽的孙女婿,接任徐州总管的也是韦孝宽。便这样,韦孝宽也身处嫌疑之地,差不离也无意中上了主公的战车……”

说到这里,李德林不禁心中颤栗了一下:这杨坚当真高明得很,我,高颎与李穆于不知不觉中被驱上战车犹不足道,连一代谋略家韦孝宽怎地也人他彀中而不自知?想到这里,便惊慌地重新凝视着杨坚,暗想:我太低估了他!

“主公高明之极!”高颎忽然赞道。

杨坚警惕了起来,很诚实地解释:“这些事,原先我倒也没想得这么远……是公辅见分析得透彻,我这才想到李穆、韦孝宽这两路兵马似乎可以借重。不过,便凭上述分析,纵然李、韦二人也深知自己身处嫌疑之地,但要他们心甘情愿为我所用,亦恐有听不能……”

高颎道:“所以公辅兄说,能与不能各占其半。”他一顿,又望着李德林说,“公辅你的点子多,在李穆、韦孝宽身后再促一把,他们二人不就都过来了?”

李德林笑道:“独孤公以为我是从泥浆里爬出来的吧,浑身一抖满地都是点子?”

高颎哈哈一笑:“武帝当年说,平齐之利全在于君,人道兄台是山东的棋联凤凰,你怎自比为泥浆里的猪呢?”

“有时我确实觉得自己是泥浆里的猪,”德林忧郁地说:“不过,现在倒有一点想法……”

“快说出来!”杨坚绽开了笑容,他知道此人向来言不虚发。

李德林说起了一件往事:当年宇文护擅权,李穆的二哥李远的长子李植与帝谋诛宇文护,事泄,李植被杀,李远也被迫自杀,又要诛连到李远的次子李基。于是,李穆向宇文护提出请求:愿以自己二子之命,求换李基一条活命。

他说完此事,询问二人:“其时我在山东,这件事自然是道听途说,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两人异口同声。

“此事足见李穆与李远兄弟叔侄情谊之深,是也不是?”李德林沉吟了一阵又说,“如今李远一门,二子俱逝,唯剩一孙李威,倘若丞相奏明天子,将李威提拔为柱国大将军,我想李穆必有意外的惊喜,对主公一定心怀感激。”

“好!”高颎赞赏道。

“此事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好!”杨坚说,“那韦孝宽呢?也升他子弟的官?”

李德林摇摇头:“升官对他家无效。当年魏文帝想将公主嫁给孝宽儿子,他推辞了。他的哥哥韦敬远你们一定听说过,此人号称逍遥公,朝廷多次征召,都不赴任。”

大家面面相觑,均觉对付韦家实在没招。

李德林又沉吟了半晌,说:“有一个办法,不妨试试。那便是请尉迟迥来帮我们开导开导韦孝宽……”

杨坚与高颎迅速交换一下神色,均感莫名其妙:尉迟迥是铁心与杨坚作对的人,岂肯帮杨坚开导韦孝宽?

李德林继续说:“相州大总管所管辖的范围比徐、兖二州大总管所管的要大。如果下一道圣旨,让韦孝宽又接替尉迟迥相州大总管之职,会是一种什么样局面?”

高颎迟疑了一阵,说:“我想,尉迟迥不会乖乖地让他接任。他甚至会立即想起当年韦孝宽到徐州接替王轨的情形。”

杨坚道:“他肯定会同韦孝宽冲突起来!”

李德林笑道:“正要如此!尉迟迥一旦与韦孝宽冲突起来,两人自然间翻了,再也合作不来,这样,岂非便硬是将韦孝宽推到主公这边来了?”

高、杨二人恍然大悟。

“妙!”杨坚舒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

高颎大为叹服:“公辅兄,你这奇思异想,小弟是永远想不来的!”

杨坚素来严谨,想了又想,却道:“这两步棋自然是非常好,只是……只是还不算十拿九稳。似乎,似乎还得有辅助措施。”

“正是如此!所以还得有得力的人去当说客才行。”李德林想了想又道,“请主公知会李浑和杜庆信,请他二人枉驾今晚到我家中聚。”

杨坚会心地一笑:“贵府可有好酒?到时我让人送两坛杏花村美酒去,如何?”

到了朝歌,韦孝宽已经累得不行。“年岁不饶人”这句话,没上年纪的人是认识不到的,光认得那几个字都是皮相,实实在在的内涵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个谜。世间万事无不如此,光看一些表面文章,光听一些说辞,便以为真懂,那是做梦!

自徐州到朝歌,路途不能说不遥远,晓行夜宿,鞍马劳顿,值此盛夏的苦差,便是青壮年人也视为畏途,更不用说年逾古稀的老人了。韦孝宽曾多次请求悬车致仕,以安度晚年,都得不到恩准。于是又情不自禁地想起那膏火自煎的故事……

使他劳累的主要还不是旅途奔波,而是那一道非同寻常的圣旨,让他去取代相州总管的那一道圣旨。

前些日子,朝廷特派尉迟迥的儿子尉迟惇前往相州宣诏,要尉迟迥回京参加宣帝的葬礼,尉迟迥已置之不理;接着又派破六韩囗再次前往相州喻旨,他还是置若罔闻。如今要他交出相州总管的大权,能俯首听命?

尉迟迥非但不会就范,还将作出异乎寻常的反应。嘿,此行当真是凶多吉少了!这种深入虎穴的险事,实乃兵家之大忌,能不去多好!

然而,不去是不行的。

不仅仅是皇命难违,而且是徐州总管的位置同时也由旁人顶上了!赖在徐州不走是不行的。

那一日杜庆信是带着新任的徐州总管源雄一道去徐州宣布他去相州的,新官到任了,旧官自然要离开,便是多呆几日也不太合适了。

韦孝宽想以年老不堪重任为由,趁机请求告老还乡,但这一点也被堵住了。孙女婿杜庆信说:如今是多事之秋,朝廷想借老大人的虎威镇压一方,细事老大人可以少理,为此,又给大人配备一个副手——相州刺史叱列长又。说罢,又给他引见了叱列长叉。

叱列长叉五十多岁的人,美须髯,一看便知是个温良之辈。此人在北齐封新宁王,齐亡后归周,对山东的人土风情最熟不过,由于是降臣自然不敢冲撞于他,让这种人当他的副手,那是没得说了!

但是,韦孝宽突然感到一种不安,觉得为了让他顺理成章去相州,朝廷思虑得十分周密,简直太周密了,周密得使他义不容辞,非去相州不行!编织得很严谨,如同一只丝丝入扣又无任何疏漏的鱼篓,使他这条大鱼非乖乖地进篓不可。

编织这只鱼篓的是谁?用意何在?

韦孝宽想了一天一夜,决定让那个胡须很漂亮的叱列长叉先去相州上任。副手先行打前站,也是义不容辞!但就他而言,则是施行了投石问路的计策。此刻的叱列长叉又是一块石!

叱列长叉乖乖先行了,虽说他曾经是什么新宁王,但如今是一个“兵”,凡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兵们自然要先去赴汤蹈火。

韦孝宽只滞后两日也上路了。尉迟迥有何可怕,观望不前,岂不让后辈窃笑?

收拾一下行李,挑选几十个亲信侍卫总共花了两天时间。

行李只装一车,戒贪是其家风,向来不屑于聚敛,俸禄大半周济部下,累赘之物甚少。子女也不在身边,任上只带一个老伴,两个使女。

当韦孝宽扶着老伴上车时,不仅又想:是谁为我编就这个精致的鱼篓?

数十侍卫骑着高头骏马,半数在前开道,半数断后。他的驷马高车缓缓地起动了,思绪也随着车轮不断地滚动……

老伴姓杨,弘农华阴人,魏尚书杨侃之女。与杨坚算是老乡,而排起辈份来,大将军杨素该当尊她一声姑母才对。为慎重起见,便问身边老伴是不是这回事?

杨氏说:“杨素的父亲杨敷是咱族弟,他该当尊我为姑母。”

韦孝宽想,那么朝廷让我接任相州总管当无恶意,大概杨家是想借重我的声望去对付尉迟迥吧?

但是……他们为何忘了。当年周文帝宇文泰也要将襄乐公主下嫁为我家儿媳,由于我执意推让,还是嫁给我的侄儿世康。杨坚连杀了襄乐公主的两个哥哥——宇文招、宇文盛,就不怕我韦家见怪吗?而尉迟氏与宇文皇族也是姻亲,难道他们就不怕我们两家联手对付他杨坚吗?

当然,他杨家同宇文皇族也是姻亲!

如此看来大家亲热得不得了,相互间却虎视眈眈。可笑!

而当年襄乐公主下嫁给世康时,两个人都刚满十岁,而我那候选驸马之一的大儿才七岁……可见宇文泰为了缔造自家的帝业,扩大自己的势力,不惜将十岁的幼女也当作一个筹码,押上了赌桌。可怜!早年的宇文泰外号黑獭,这只黑獭果然善于捕鱼。

黑獭奋斗一生,争来一份厚厚的帝业。只不过黑獭他没当一日的皇帝,而宇文氏男子又居多不得善终,不能不说是可悲了!

到底是当皇帝好,还是当我这种不招人猜忌的大臣好!他不觉洋洋自得起来。

但是……这鱼篓未免编得太过精致,会是谁的手艺?徐州可谓水国,经常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鱼篓,但如此精致的却是少见。

当晚在驿馆休息之前,他又特地找来杜庆信询问:

“除家人外,离开长安时你见过谁?”

“没。我谁也不见……”

“谁交给你的使命?”

“李德林……”

韦孝宽自然明白,李德林是左丞相杨坚的智囊,由他亲自向杜庆信授命,足见左丞相对此行的重视了。但尉迟迎已经两抗诏命,更不会自动交出兵权,难道这点李德林也想不到么?既已想到,为何还要让他去相州碰钉子?若是强行夺权,我数十人侍卫顶什么用?当真是儿戏一般!

韦孝宽想了一个晚上,始终弄不明白杨坚、李德林差他去相州的真意。

第二天渡济水时,他心中一突。这里是古齐国的地面,忽地想起了齐相晏平仲,此人有个毒辣的计策,叫做二桃杀三士。

今徐州总管有人接任。剩下的只有一个相州总管,他让我与尉迟迥两人去争,那是一桃杀两士了……

到了白马津渡口,迎面驰来了十数骑,马上人均为校尉装束,飞也似擦身而过,显然是有紧急军情!

骑马侍候车旁的杜庆信提醒:“这是相州的军校,分驰河南。齐鲁必有急事……”

这还用说吗?显而易见!

过了白马津,便是河北,是相州的管辖范围。他行速更慢了,非止要小心谨慎,更主要是留神这里的山川形势。比如不远处的马陵道,那庞涓便是不明山川形势,吃了大亏。

“到朝歌了!”杜庆信打断了他的回忆。

韦孝宽“嗯”了一声,搀着老伴下了车来。

太阳刚下哺,便不走了?

“是否去驿馆安歇?”杜庆信小心地问。

“嗯”

朝歌是古殷商的都城之一,到春秋时期还是卫国的都城,如今不过是个县城。天地也有衰落的时候!

朝歌县的驿馆靠近牧野。他立在驿馆的门口,眺望着远处。牧野是有名的古战场,周武王曾经在此与纣王决战,给纣王以毁灭性的打击,纣王因而自焚。

北面一匹快马飞驰而来,距韦孝宽丈把外,忽尔马立而呜。马上下来一人,趋前朝他长揖:

“卑职相州总管帐下贺兰贵特来迎候韦大人!”

韦孝宽微笑着,听那贺兰贵继续陈述:

“……我家总管望韦大人之来相州,如大旱之望云霓!”贺兰贵望一眼西斜的日头,又说,“天时尚早,再赶一程如何?卑职这就在前领路……”贺兰贵边说,边往驿馆张望,暗数一下,见韦孝宽的随从卫士不过数十,不觉喜形于色。

韦孝宽笑道:“将军言重了,领路云云,何以克当?”

“当的!当的!大人一入相州,便是卑职的顶头上司,自当执鞭随镫,为大人驱驰!”

“尉迟总管可有书信?”

“有!”贺兰贵恭敬地递上了尉迟迥的亲笔手书。

信里说得非常客气。道是韦公有经天纬地之才,寰宇无人能及,得其统率相州兵马,实是将士之大幸,他尉迟迥是一万个放心,希望能早日到相州赴任。

韦孝宽看罢又是一笑。朝廷待他非常之好,尉迟迥待他非常之好;但兵家忌的便是非常,非常的背后常常隐伏着危机。

他自然没急于赶路,而是在驿馆设宴款待贺兰贵。席间他向随行卫士宣布了“大喜讯”:相州全体官兵欢迎弟兄们!说完顾问身边的贺兰贵:“不差吧?”

“完全如此!”贺兰贵兴高采烈地证实。

他也逐桌与韦孝宽的卫士敬酒,觥筹交错,一醉方休。

韦孝宽也尽欢而罢,依稀记得是孙女婿杜庆信扶他入室就寝。

于醉眼朦胧中忽闻一个亲信禀道:

“大人,敌兵大至!”

“何来敌人?”

“高欢亲率十八万大军,将玉壁城团团围住!”

高欢?

韦孝宽登上城楼,但见城外连营数十里,黄衣的军士漫山遍野,如涛涌浪翻,似大河奔腾!

人海战术!

攻城开始了。黄衣军汹涌澎湃,城上黑衣军以定功弩射之。黄衣的人潮起了又落。落了又起,无数起,无数落,一如潮汐!退潮了,城下积尸有如厚厚的沉渣……

黄衣军吃亏在于受居高临下的打击。他们也在城外堆起巍巍之土山,打算以更高击次高。无数座土山拔地而起,疲惫不堪的黄衣军正高兴以血汗筑起的优势,回顾城头,无不失色。原来黑衣军掀掉城楼的屋顶,缚木续高,城楼瞬间又长了好几层,如雨后春笋!

高欢气得七窍生烟,鞭指城头大骂:“任你缚楼至天,我穿地取你!”

无数的地道穿地入城。黑衣军城内掘地为堑,地道中的敌人露头一个便杀一个;又于堑中燃起大火,用皮排将火鼓入地道,把地道中的黄衣军熏成烤鸡、烤鸭……

事后很长时间,玉壁城还充满火烧味……

黄衣军又用冲车撞城。那是特制的巨车,车中实以大木、巨石,由数十名猛士疾推前进,凭巨车的重力、加速度冲撞城墙,所向无不崩裂,厉害无比!黑衣军缝布为慢,随车所向而挡,布软不受力,车虽能前进,速度大缓,即无破城之功。至柔终于克了至刚。

黄衣军又缚松、麻于竿,沾油点火欲烧布慢,并纵火焚楼。黑衣军却以长镰割火,令敌军无以得逞。

高欢的新招虽层出不穷,均被韦孝宽所破。最后,射书入城,遍告黑衣军曰:“能夺城主降者,拜太尉,赏帛万匹!”韦孝宽字书其背曰:“能获高欢者准此!”命将士一一射还城外。其时高欢正挥师攻城,一箭恰落身旁,他拣起箭书一看,哇地一声,气得吐血当场。

天黑了,有巨星陨落敌营,士兵喧哗,驴马齐鸣,相传主帅高欢中箭而亡。

沉寂了一阵。忽然敌营中遍地篝火冲天。一个嘹亮的声音歌曰: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其声苍凉悲壮,不住地在夜空盘绕。韦孝宽明白,这是敌军中赦勒部落的大将斛律金唱的《敕勒歌》。继而,四面八方尽是《敕勒歌》。他知道,敌人要退兵了……

“大人,天亮多时了!”杜庆信轻敲房门,低声呼唤。

韦孝宽一觉醒来:原来是一场梦!

但这场梦却是三十四年前的现实。

其时,名为东魏丞相,实是皇帝的高欢,倾全国之精锐,得十八万兵,亲自率师西征,实指望西渡黄河,席卷关中,一举而定天下;不料,却在河东,西魏的大门口玉壁,被韦孝宽挡了驾。大战了五十多天,伤折过半,丢下了七万多具尸体,负病回到晋阳,不久亡故。

他韦孝宽以二万众抵拒十八万师,可谓以一挡十。从此,东人无西向之心,东西魏并列,北齐、北周共存。由此玉壁改为勋州,三十八岁的韦孝宽名扬天下以后,他长期镇守玉壁,成为西魏——北周的守护神。

二十五年后,那个高唱《敕勒歌》的斛律金,生出个好儿子“射雕都督”斛律光,号明月。那斛律明月再次率师西征,以迅雷之势于河东筑十三城,拓地五百里,再次与韦孝宽较量。他韦孝宽施用了反间计,利用北齐宠臣祖孝征之手,害了斛律光。

从东魏到北齐,两个首屈一指的头号英雄部折在他手中,如今他韦孝宽又位极人臣,而且子孙满堂,个个如玉树之临风。古往今来,将帅如他者又有几个?

他一边洗脸,一边想平生快意的事,心情舒畅极了。

早饭是烤鸭配一碗稀粥,外加一个白面馒头。韦孝宽见那烤鸭,皱起了眉头,气道:

“我一向不吃烤鸭,你们不知道!”

使女连忙将烤鸭撤去,换来了一碟牛肉干,一碟豆腐干。杜庆信见牛肉干上有只又黑又大的蚂蚁在爬行,便信手抓来,将它捏死。

韦孝宽怒喝:“你干什么?”

杜庆信连忙解释:“一只黑蚂蚁……”话未说完,“啪”地一声,已挨了一巴掌。杜庆信哪里知道自己无意中犯了大忌。

原来三十四年前那场玉壁大战的前夕,魏都邺城外发生了一场空前的蚂蚁大战。在十丈方圆的地面上,盖满了黑色与黄色的两队蚁群,双方持续大战了十几日。其时,东魏兵已向五壁集结。东魏兵穿黄衣,西魏兵穿黑衣,都处于临战状态。由于蚂蚁也是黄黑双方决斗,邺下的百姓便以蚁斗卜东西魏两军的胜负。结果黄蚁大败尽死,后来穿黄衣的东魏兵也大败而归,与斗蚁相符。后来,斗蚁的事也几乎传遍了天下。从此,韦孝宽暗暗自认为与黑蚁有某种神秘的关联,绝不许人任意弄死黑色的蚂一蚁!而今杜庆信不仅捏死的是黑蚂蚁,而且是蚁王大小的黑蚁。这还了得!

他摔了孙女婿一巴掌,犹不解气,竟然饭也不吃,回房睡觉去了。

杜庆信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去影。

杨老夫人歉然望着孙女婿,叹道:“老头子脾气越来越怪了……”她扔下这话,也跟着进去。

稍后,使女传话出来,道是老爷病了,今日不能起行,请贺兰贵先回相州。贺兰贵没法,只得怏怏离去。心想:人家钦差都挨了一巴掌,我算老几?万一冲犯了老家伙,只恐连性命也丢了!

傍晚,又从相州来了一人。他是魏郡的太守韦艺,韦孝宽的侄儿。魏郡太守的治所在邺城,也算尉迟迥部下。

韦孝宽在卧室接见侄儿韦艺。他玩笑道:“太守也算是朝廷的大官了,岂有远行数百里出迎新总管之理?”

韦艺有点尴尬,起身揖道:“大人忘了?你不仅是我的新上司,也是我的亲叔叔;侄儿迎接叔父,虽千里不远!”

杜庆信此时也站在一旁。心想,尉迟迎便是不当官,也无需如此急于交割,连派两个专使促行。有道礼多必有诈,他做得愈过分,未免也就愈露出破绽。想到此,不觉脸上挂着冷笑。

韦孝宽扫了杜庆信一眼,喟然叹曰:“当今天下,兄弟设陷,父子相谋,比比皆是,难得有你这等孝心。看来,我若不早日往赴邺城,说不定尉迟迥又会专使络绎不绝而来,未免太难为情了!所以,老夫打算明日就……”说到这里,闭口不言,不住喘气。

“明日就动身去邺城?”韦艺眼光一亮,一阵惊喜。

韦孝宽续道:“明日就派人去邺城买药,早早服下,以便快些同你起行。”

韦艺喜气全消,怪问:“但不知是何贵重药品,非得邺城去买不行?”

韦孝宽望着烛光出神,喃喃道:“邺城乃北齐故都,想必繁华依旧,那药铺里该当有千年首乌出售吧?”说到这里,缓缓闭上双目,不一会,鼾声大作。

次日凌晨,果然两个侍卫骑上快马,驰往邺城而去。

又是傍晚,韦孝宽在卧室接见韦艺。

他肃然问:“尉迟迥拥立赵王宇文招的小儿子为王,起兵反叛朝廷,想当第二高欢你知耶不知?”

韦艺硬着头皮说:“安有此事?”

这时,杜庆信领来了叱列长叉。这个先行螂城新任相州刺史的叱列长叉一看相州的情形不对,只身潜逃回来,半路上恰好碰上了两个去邺城“买药”的卫士,便一同转回驿馆。

韦艺当场愣住。

韦孝宽站了起来,冷笑道:“‘药’回来了,我自然药到病除!只是你——”他指出韦艺训道,“你才是不可救药!乃父曾说:古人不抛弃遗落的竹簪,不丢下脱落的敝屣,恶与之同出,不与同归也!乃兄世康也有一句名言:以不贪为宝!尉迟迥给你什么好处?你……你竟然将老叔父卖了!”他气得浑身发抖。

韦艺跪了下来,哭道:“孩儿哪敢出卖叔父!那尉……尉迟迥已拥有半个齐国的兵马,实是诚心诚意请叔父去当军师……”

“我若不当军师,不当那叛军的军师,却又如何?你想过么?那尉迟迥非杀我不可!”

“孩儿以为,尉迟迥拥立赵王之子,实是尽忠周室;那小皇帝捏在杨坚手中,迟早是要完的……”

这时杜床信冷冷地插嘴:“不知堂二叔可否想过:二叔韦寿、三叔韦霁、四叔韦津此时都在长安供职,而大堂叔世康、三堂叔世冲,此刻也在帝京供职,你把爷爷骗去邺城,非但谋害了爷爷,也毁了爷爷一世英明,更是置整个韦氏家族于死地!当今天下,韦氏家族虽不说首屈一指,数一数二,但数三数四却绰绰有余!韦氏能显赫于当世,多亏爷爷他老人家一力擎天。想当年玉壁大战五十七日,爷爷他背不沾席五十七夜,他坐着睡,靠着睡,甚至站着睡,片刻而已,这才打败强敌,名扬天下,韦氏也由此而兴,爷爷他不容易啊……”

杜庆信说哭了。

韦孝宽也热泪盈眶,杨夫人更泣不成声,韦艺惶愧无地。

杜庆信的话当然不单是对韦艺说的,他又说道:“尉迟迥最忌惮的便是爷爷了,他连派两个专使请不去,下一步会是什么?”

这一问厉害之极。韦孝宽既不与尉迟迥结盟,便是尉迟迥的敌人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敌人了,以资望才干而论,将极可能是来日朝廷讨伐军的元帅;所以,尉迟迥下一步棋必是捕杀韦孝宽,非是捕杀韦孝宽,乃是捕杀未来的讨伐军元帅也!

这一点,不仅尉迟迥作如是观,韦孝宽也作如是观。老人霍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出门去;立在中庭,仰望夏夜的天空。

但见满月在天,淡星疏落,四野银装素裹,如同白昼。

恍惚间似闻“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的童谣。这童谣是他八年前令部下参军曲岩编的。“百升”者,外也。暗喻斛律光将当天子;“明月照长安”则言斛律明月的光辉当远照长安,若非当上天子,他的光辉又怎能照到长安。韦孝宽平生最善用间,邺都的政情他了若指掌,其时,齐后主多疑,奸臣祖孝征当道,他让间谍将此童谣往邺下广为散发,不久,齐后主便杀了斛律光。参军曲岩是个奇人,善于占卜,先就对他言道:来年东朝将杀大臣。于是他们商量,由曲岩造此童谣,果然一击即中。斛律光一死,曲岩便即辞官遁迹山林。如今想起这两句童谣,似乎还另有所指:“百升飞上天”似指斛律光归无死去;而“明月照长安”则似在暗示我韦孝宽当此之际,应趁明月之夜逃回长安,才能免祸。如此想来,曲参军的童谣却又为我今日指点迷津。

他找到了驿丞,一起去看马厩,厩中除他带来的马尚有三十六匹驿马。他让驿丞将驿马全数赶到庭中,告诉驿丞:他今夜要同侍卫们遛马看牧野古战场。

不一会,韦孝宽与随行人员全体出动,连夫人与二使女也坐车同行。韦艺骑马在前领路。只一辆行李车还在驿馆中。

那驿丞望着众人去影,大是迷茫:月夜遛马?为何家眷也去?尤其是我那三十六匹驿马竟是空鞍随行……

韦孝宽又转回来,告诉驿丞:明日尉迟总管将派大批人马到此,迎接新总管去邺城,务必备好酒菜盛筵接待!

韦孝宽一行人踏着月色向长安疾驰。

尉迟迥果然派大将军梁子康追逐韦孝宽,但每到一个驿站;却无驿马可以更换,于马疲人饥之际,只好喝酒吃肉,不免误了行程。

韦孝宽到了长安,左丞相杨坚降阶出迎,设大宴为之洗尘接风。

次日,小皇帝降旨:以韦孝宽为行军元帅,以梁士彦、元谐、宇文忻、宇文述、崔弘度、杨素、李询等为行军总管,全线出击,讨伐尉迟迥。李询又兼元帅府长史。

韦孝宽领旨、谢恩,但神色漠然而又凝重。

事后杨坚问智囊:“孝宽漠然而又凝重,何也?”

高颎答:“此老向来持重,在大势未然明朗之前,要他不观望几乎是不可能的。”

杨坚又问:“如何才算大势明朗?”

李德林答:“必得并州总管李穆坚决反对尉迟迥,韦孝宽才会发起雷霆之一击。”

杨坚的心情顿时沉重,那李浑去并州十八日了,为何没有回音?若非节外生枝,怎会如此?

第二节

上柱国李穆对欲效忠周室的子弟说:“……你们若自认强过诸葛亮,

那就不妨放手施为!”

李穆在卧榻旁与小儿李浑相见。

李浑缓缓走进卧室,跪落卧榻旁,仰首望着须发雪白、满脸皱纹的父亲,讷讷而言:

“爹……你瘦多了,也老了……”他话一出口即眼噙热泪。

李穆所面临的是国家兴亡、家庭生死、自身一世声名得失的抉择。这是人生最大的赌博,押上的赌注非止是金山、银山,也不仅是一家数百口亲人的生命,更不单是宇文氏的万里江山,甚至也不是自己毕生的努力奋斗与万世声名……只要想象一下这可怕的赌注,便会呼吸急促、浑身战抖、汗毛倒竖、冷汗不止!

只要他决定的言语一出口,即如掷下了骰子,便会血肉横飞、天翻地覆、鬼哭狼嚎,再也不得翻悔。

他七十一岁了,老了,无意参与这场赌博,但四围远近的人都逼上他,非参与这场豪赌不成!

他想缓一缓,打算看清赌局才下注投骰子,但旁人不许他迟疑,已经掏空了他的口袋替他下注,甚至抓住他的手强令他投入那非常可怕的骰子!

他苦涩一笑:“爹年逾古稀,怎能不老?”

“孩儿的意思不是这个……”

“你母亲近来好吗?”

“好。孩儿有个喜讯奉告:侄儿李威他荣升柱国大将军了!”

李穆的目光一亮,绽开了微笑。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李威是他二哥李远的孙子……当年,李远的长子李植与周闵帝意欲扳倒宇文护,事泄,不仅李植、闵帝被害,又累及乃父李远,宇文护边李远自杀,连李远的次子李基也要处死,李贤、李穆两家在朝官员一律免职。当时,李穆哀一家灭门绝户,请求宇文护:愿以长子李停、次子李。冶两条命换取车基一命。宇文护犹豫再三,又考虑李基是死鬼宇文泰的女婿,做得太过不好,这才思准两兔。李基虽然获免,但忧愤太甚,不久身亡。李穆痛不欲生,哭道:好侄儿舍我而去,这哪是李家兴旺的兆头?李威是李基的儿子,也是李远的唯一孙儿,今日得升为柱国大将军,不仅二哥李远后继有人,而且官大妻妾必多,往下必是子孙满堂,一窝一窝地小老鼠繁衍不息,岂不美哉!想到这里,他嚯嚯地笑了起来。

这时,五儿长城县公李荣端药进来,立于榻边。

李穆望着李浑,还是再问一句:“你说,威儿果真升为柱国大将军?”

李浑笑了笑:“此乃何等大事,孩儿便有天大的胆,也不敢欺骗爹爹!”

李荣也一笑:“若是小事就可以骗了?”他对这个小弟老八殊无好感,也知这京城来的说客是来者不善。

李穆默然。

李浑一笑置之。

李荣服侍父亲吃药。待药喝完,李荣才禀告:“怀州派人送信来了。”

怀州在河内,刺史李崇是大哥李贤的小儿子,值此多难之秋派人送信来给叔父李穆,那是必有要事了。

“书信何在?”李穆问。

李荣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父亲。不是信件,乃是一个无锡泥人,泥娃娃。

“便是这个?”

“便是这个!”

李浑噗嗤一笑:“原来五哥认定小事就可以骗人,这哪是书信?泥人而已!”他见两人均无反应,又说,“不过,崇哥哥也真是怪,派人千里递一个泥人!”

但这泥人的内涵远比一封长信丰富。

李穆望着手中的泥人,心情十分凝重。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其时,他在原州老家当刺史,李崇才七岁,已被朝廷荫封为辶回乐县侯。

全家人喜气洋洋等待钦使的册封,堂上香烛高烧,两厢细乐吹奏,李崇兄弟与寄养原州李家的宇文邕、宇文宪手拉着手,又蹦又跳。

这时,钦使从袋里掏出了一把又一把的泥人,望一眼众小儿艳羡之极的神态,说一声“不许动!”然后又笑着解释道:“这是中使前几个月去南朝带回来的无锡泥人,是大丞相宇文泰让本使带来原州的,每个小孩一个,大家都有份。但是,大丞相交代了:今日是阿崇的七岁的生日,又是他封侯的吉日。所以,这五彩泥人必须让阿崇先挑,然后再由阿崇分发给小兄弟们!”

其时,李崇也与宇文邕、宇文宪称兄道弟。

当小李崇第一个挑选五彩泥人,并将第二个泥人分给堂哥李植,再分给“兄弟”阿邕、阿宪、阿基等人时,觉得自己的荣耀赛过国王!

封侯的册文也宣读了。

李崇突然哭了起来。谁也不明白这七岁的孩子何以在这大喜的日子竟然哭了!

李穆上前询问。

小李崇的回答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儿无功受禄,主恩浩大无边,念我一生唯当粉身碎骨以报朝廷,再也不能奉侍父母了……”

往后,宇文泰送到李家给二儿的日常用品,李家小儿总是每个人都有一份。

现在,国难当头,李崇派人给叔父李穆送来无锡的五彩泥人,那是不言自喻了!

李浑当年也得一份,想了想,也全明白了,暗暗吃惊。

李荣激动地说:“爹,阿崇兄弟送来的可是一片真情,一片忠心啊!”

李穆手中的泥人颤动抖不休。

李浑突然说:“五哥,我知道你的点子多,这泥人该不会是当年大丞相送给你的那一份吧?”。

他言下之意很清楚:会不会是五哥李荣为了劝说父亲起兵响应尉迟迥,便拿出自己的那份泥人伪托为李崇派人千里送来的信物,来个以情动人?

李穆听了一愣,望着五儿李荣。

李荣一声不吭,转身出去,不一会,手中又拿着一个无锡的五彩泥人,递给了父亲。

李穆望着手中的两个泥人发呆。

“这两个泥人似乎都是真的……”李浑嘀咕着,同时悄悄地从父亲手中接过二泥人,东瞧瞧西瞧瞧,似看非看……

李荣又慷慨陈辞:“咱并州乃天下精兵之所在,东边潞州的刺史赵威是父亲的老部下,西面石州刺史虞庆则原是父亲的长史,南面怀州有崇哥哥在。便是不同韦孝宽联手共事,我们也可单独起兵勤王……”

“啪嗒”一声,响自书案。

李穆、李荣一看,怔住了:原来李浑用砚台将两个无锡泥人一下砸得粉碎!

李荣镇定一下激荡的心情,冷笑道:“你便是想投靠杨坚,也用不着如此蔑视宇文家这份深情厚意!”

李浑双手负背,对着墙壁说:“当年,植哥哥与周闵帝密商欲杀宇文护的前夕,手中便一直摆弄这无锡泥人不休,他一会儿对着泥人微笑一,一会儿对它哭,一会儿对它发呆。……不久,他自己就被宇文护杀了,还累父丧生,咱李氏全家也一律撤职。那时,父亲为了营救阿基哥,找我阿惇大哥、阿怡二哥商量,要他两人去顶死。母亲知道此事,披头散发大哭,跪爬着入了书房,她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绳子……这也难怪,五哥你不在家,出外逞英雄去了;但你当知,为了这泥人,我们李氏已经付出代价,二叔一门只剩威儿一人,咱父亲也在芒山舍身救过宇文泰,至于我李氏男儿为他宇文氏江山,长年累月血战沙场便不用细说了。这泥人乃不祥之物,似乎充满着邪气,崇哥若非中了邪,怎会将它当作信件,还派专人千里送来并州!砸碎它又何足惜!只是五哥你这一发威,便是父亲置之不理,这话一旦传到长安,我们李氏就要血流成河了!这等于是你把我们的老母亲杀了!把长安的兄弟姊妹们全杀了!你想杀李家,果然英雄!你这英雄看来也中邪了!”

豪气冲霄的李荣软了下来,尴尬道:“长安的家眷……我们可以设法接出来!”

李泽冷笑道:“等你想起来,这事早已被人做绝了。那杨素的弟弟杨约,早已奉命招募三千杨家军,自华阴至风陵渡,处处设卡,层层布哨,一张天罗地网挂在那里,任何官员的眷属都不得东出函谷关。在河东石州,虞则庆也奉命照办。这个姓虞的虽曾经是父亲部下长史,但同左丞相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

李穆、李荣都不禁一震。杨坚这一招果然厉害,他把官眷控制在京师,长安岂非变成人质的集中营,任何官员不听他的使唤,想要妄动都不能不有所忌惮了!

两人疑虑地望着李浑,这是真的吗?

李泽道:“五哥若是不信,不妨潜回长安,将五嫂搬来并州看看!”

沉默了一阵。

李穆忽然淡淡地说:“天下事千头万绪,任何冲动必定导致败事。你兄弟往后不能用这口气在我面前论事。我要静养几日,若无召唤,你们也不必前来见我。”

他说罢,轻轻地挥了挥手,如同赶蚊虫一般。

这一等便是九天,也就是说,李穆九日不见儿子。

昨日,驿馆里来了两拨人马,一拨是于翼的儿子于让领队,一拨是尉迟迥的儿子尉迟谊带头,他们都要见李穆。

大清早,李穆召来了两个儿子,道是要到汾河畔散心,要他们陪行。

一辆简朴的马车奔驰了一阵,来到了汾河,茫然了一阵,叹道:“三十五年了!当年,他在河尾,我在河头。他高欢就是在这里集结了十八万的东魏兵,南下攻我玉壁。当时,我与宇文忻协助韦孝宽守城,只有二万多兵马,守了五十七天,击败了高欢,把高欢气死了。当时高欢一心想打到长安,一举定关陇,树立崇高的威望,然后废掉东魏的傀儡皇帝,改朝换代,让自己当齐国的开国第一君。但战争从来都不是一厢情愿的事,他哪里想到我们仅凭两万人马便将他挡在河东,让他在全国、全军面前丢了脸,只好一死了之。”

李浑插话:“那韦孝宽定是十分厉害了!”

“以一当十,历来战争中并不少见,但都是瞬间的侥幸取胜;若要旷日持久地以一当十就太难了……”李穆沉入了当年苦战的回忆之中。忽道:“所谓‘八柱国家’,比起韦孝宽,都不免逊色了!”

李荣当然知道,那韦孝宽如今已是讨伐尉迟迥的行军元帅,说他厉害,岂非只有跟着杨坚、韦孝宽屁股后面跑这一条路了?便大唱反调说:

“我知道爹一向谦逊,你与宇文忻当时一定立了奇功!”

这时,远处咳嗽了一声,一个侍卫领来了一个商人。李浑这才发现,原来四面都有侍卫暗暗地保护,今日的谈话是绝密的。

侍卫扔下了商人,回到原先的岗位。

李穆依然对着汾河说:“那宇文忻当时确是立了奇功。当时高欢在城外筑了几座土山,想以弩箭居高临下射入城中;我们用木柱将城楼续得更高,使土山失效。晚上,那宇文忻率领两千敢死队冲出了城,并占领了土山,还扎下根来。从此,敌人攻城便有后顾之忧,那宇文忻竟能神出鬼没偷袭敌人,战局由此便改观了!那土山上两千敢死队有如敌人大海中一叶孤舟,不容易啊……而那宇文忻还不到二十岁,能左右驰射,骁捷若飞。听说这回韦孝宽点名要他当麾下的行军总管。出了名的宇文忻并不可怕,听说现在韦孝宽帐下不显山、不露水的宇文忻还有多人!”

李浑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当年这场大捷,除了看得见斗勇、斗智,有无看不见的原因?”

“有的。”李穆沉吟了半晌才说,“虽然东西魏两边的大臣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宇文……周太祖他挟的是真天子,高欢挟的是假天子,不过是清河王儿子十一岁的善见。挟假天子不灵……”

李穆说到这里,才凝视那商人一阵,淡淡地说:“你来了,很好。”

那商人非他,乃是怀州刺史李崇,为了商议大事,才潜身来找并州的叔父李穆。

李穆又遭:“你肯定不能在此多呆,有话都倒出来吧!”

李崇讷讷地说:“其实孩儿也只有一句话:宇文氏待我不薄,我们也不能亏待它!”

他的话如一团火,滚烫滚烫。

一阵沉默。

李浑淡淡地说:“崇哥哥说的可是宇文泰将儿子宇文邕、宇文宪交给你母亲哺养,又让宇文达认二叔为干爹,再把义归公主嫁给阿基哥?”

李崇激动起来了:“这还不够吗?天下如此之大,太祖他的儿子东不寄,西不寄,单寄咱们李家,三个儿子,一寄便是六年,这一份信任,你说是轻是重?”

李浑依然淡淡地说:“我们陇西老家山环水绕,物产丰富,战火不侵,外敌不至,当真美极,也安全得很那!”

这话的确让李穆、李荣、李崇三人都吃了一惊,他们怎地都全未想过:宇文泰之托子,虽云是对李家的信任,而究其实,那陇西安宁的环境难道不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便这一想,李家与宇文氏的情谊便如潮落。

李泽又继续道:“当然,宇文氏对咱李家的信任自是不轻;但我二叔一家,几乎灭门以报,我爹爹他也舍身救主,李询哥哥也奋身救过东宫太子。就不知这样舍命陪君子还够不够?”

李家付出的代价是大的,李崇想起二叔李远一家的覆灭,也黯然太息:“那权臣宇文护当真残暴之极……”他言下之意,是李远一家遭难似与皇室无关,那是宇文护的事。

李浑又道:“这其实是宇文泰的错误。他为何托孤给宇文护,而不托孤给咱李家?咱家从大伯、二叔到我爹,哪个比宇文护差了?因为宇文护是他的侄儿,归根结底他还是不信外人,咱家在宇文泰的心目中也依然是外人!这天下,全是黑獭他自己弄糟了,怨得了谁?”

李浑的话无可辩驳。

这时,李穆往远处招了招手。

侍卫又引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将军。

青年朝李穆恭敬一揖:“小辈于让参见公爷!”

李穆颔首微笑,介绍说:“这是八柱国于家的贤孙。当年八柱国家,最能打战的算是于家;再看后代子弟,不坠乃父之志的只有于家。如今于家九兄弟,每人都可独当一面,帅得很……”

“公爷过奖了……”于让被称赞的很不好意思,有点无所措手足。

“我只是实话实说,”李穆笑道,“就以令尊幽州总管于公而言,当年平齐,他十日攻下北齐的十九座城池,不知当世还有谁能超过他?”

说到这里,李穆凝视了于让许久,忽问:“但不知今尊扣留了尉迟迥的特使,并派你将他押送入京,是何原因?”

于让道:“家父说,反叛朝廷已经不对,跟糊涂透顶的尉迟迥造反更是不对……”

李崇不禁插话:“没听人说过尉迟迥糊涂透顶……”

于让道:“不用听旁人说三道四,我们自己不会看吗?”

李荣问:“你们看到了什么?”

于让道:“他派人去东郡,想说降我堂哥于仲文,不允便派大军攻打东郡,我堂哥寡不敌众,突围出去……”

李崇道:‘冻郡有白马津,是兵家必争之地,取东郡怎可说尉迟迥糊涂透顶?”

于让说:“可他把我堂哥都杀了,这就愚不可及!他若不杀,将人质押赴相州,说不定我们于家还有点投鼠忌器,现在尉迟迥要倒霉了。家父说,我们就是坐在幽州,在他的身后按兵不动,他就会睡不好觉,而仲文哥哥如今是河南道行军总管,一定会好好教训这个糟老头。于家不是好欺侮的!”

这是实情。于家一亮相,大势明朗了。于家一向谦让,甚至有点默默无闻,其实是一支可怕的力量。

李穆忽然向于让介绍李浑:“他是李浑,明日同你一道进京,也是押送钦犯。现在你们多亲近,一路上也好互相关照。”

“他押哪个钦犯?”于让问。

“你猜呢?”李穆笑道。

“哦,我明白了!就是与我同驻驿馆的那个尉迟谊,朔州刺史!他定然也是不知天高地厚,当说客来了吧?哈哈!”

朔州在并州之北,谁都不希望自己身后有刀光剑影。

李浑陪于让先回驿馆。

李穆望其去影,喟然叹说:“于家九兄弟非止英勇善战,且能善终。这一份机智,实非常人能及!”

李荣郁郁言道:“因为他们的父亲叫于谨!”早晨父亲将形势一摆,李荣已知不能蛮干,冲动不但于事无补,引火烧身着实划不来,看来还是谨慎为好。

但李崇心犹不服。淡然道:“听说那幽州总管于翼十一岁便尚文帝的平原公主,是么?”

李穆道:“正是!”

李崇又说:“于翼的弟弟叫于义?于义之弟曰于礼?于礼之弟曰于智,往下是绍、弼、兰、旷……这很奇怪!”

李荣问:“有何奇怪?”

李崇道:“你想想就明白了!”

李穆早就明白:于家兄弟有礼有义有智,却无人叫廉耻的。李崇的话分明是挖苦于家没有廉耻,非但是挖苦了于家,其实连李穆也被刺伤了。

李穆感到很伤心,老大、二哥都去世了,剩下他这个老三在苦苦支撑场面,下一代的人不仅不理解,还有怨言!他面对汾河,白皑皑的须发临风飘忽,不禁暗叹:我苦斗一生竟是为了何来?他突然对汾河说:

“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致使诸葛亮裹足不前,更令孙仲谋望江兴叹;司马氏挟天子而令诸侯,王凌、诸葛诞束手无策。你们若是自认强过诸葛亮,那就不妨放手施为!”

第三节

李德林对形势的一番分析,使杨坚又哭丧着脸,心想:当皇帝原来是刀尖上讨生活。

在西厢密室里,高颎在陈述军情:尉迟迥据有太行山以东十一个州,兵力二十多万;他的侄儿尉迟勤,据有青、兖等六个州,兵力约六万;司马消难据江北九个州,兵力约十一万;益州总管王谦据四川全境,兵力约九万。这四支叛军,总数四十多万,差不多控制大周天下三分之一地盘。

杨坚、李德林、郑译、刘昉等边听边看墙上的大地图,不觉大汗淋漓,神情十分凝重。

经商议确定:以梁睿为西路行军元帅,率领于义等四个行军总管,讨伐四川王谦;以王谊为南路行军元帅,率领李雄等四个行军总管,讨伐江北的司马消难。

调兵遣将刚告结束,河阳送来了紧急军情。韦孝宽元帅府长史李询密报:行军总管梁士彦、宇文忻、崔弘度等三人有受尉迟迥重贿迹象,以致军临沁水按兵不动。

大家听了这个消息,神色又为之一变,韦孝宽帐下有六个总管,如今三个受贿,那还了得!

郑译跳了起来,惶遽地说:“要……要走马换将,把三个人撤下来!”

刘昉也惶惑不知所措:“那,那该当派谁去?”

没有人应得出,因为再也无将可遣了!三路兵马总共出动了十五个行军总管,再勉强提出的人头,委实摆不上桌。但军情瞬息万变,万一受贿的三总管倒戈,当真不堪设想。

刘昉忽萌开溜的念头,他觉得置身于这个旋涡之中危险之极;但理智告诉他溜之不得了,果真大事不成,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必定被逮了回来。

便在这时,执事前来禀告:李浑、于让二人押解尉迟迥叛党回京。

这无疑是好消息。为了稳住核心人物的情绪,决定在密室召见李浑、于让二人。

李浑不仅押来了尉迟谊,还代父亲李穆送了把熨斗,转告杨坚说:“愿丞相执此威柄以慰安天下!”

大家相视而嘻,在这关键时刻,李家态度如此明朗,当真是雪中送炭!

李浑见杨坚笑逐颜开,又从绣囊中取出一物,恭送杨坚面前,道:“这是家父的一片心意,望丞相笑纳!”

那东西金光闪闪,原来是十三环金带,本系天子的饰物,那是当年周武帝赐给李穆的,臣子自然不敢服用,只有将这份恩典供奉着。如今将它转赠给杨坚,内涵太丰富了。

刘昉暗忖:这东西你李穆反正不敢用,送给杨坚,做过顺水人情,倒也乖巧。

郑译暗想:当今天下谁不想当皇帝?你李穆既然无望称帝,晚上没人时将这十三环金带佩带身上,过把瘾有何不可?这李穆,呆子!

杨坚暗道:李穆将周武帝的赐物转赠与我,说明他与周室分手决绝了!很好!

高颎寻思:他赠天子饰物与大丞相,自是暗含劝进之意,也点破了大势之所趋。妙!

李德林则想:此事传扬到军中,对稳定将领的心思必有奇效!

而于让父亲于翼与尉迟迥的决裂,则是意外的收获。于翼是周文帝宇文泰的女婿,他的倒戈,对皇亲国戚必将产生深远的影响;而于翼还是一名骁将,放在幽州,势必对尉迟迥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自然也就牵制了相州的一部分兵力,使他不能全力以赴西征。

李穆、于翼态度一明朗,全盘棋都活了!

杨坚亲送李泽、于让出门,要二人在丞相府贵宾室歇歇,他要亲自设宴为二人接凤洗尘。

大家又回到原先的话题。

郑译说,可以让李穆、于翼去顶替三个受贿的总管。大家都点头赞成,但李德林摇头。

他说:“临阵走马换将,历来都要败事。过去燕惠王信谗,用骑劫代替乐毅,结果败于田单;赵惠文王听间,以赵括代替廉颇,有长平之败,四十万赵卒为白起坑杀……”

“嗯嗯!”郑译不禁冷笑了一声,他与刘昉对李德林有很深的成见,他两人引杨坚出来辅政,郑译原来是要自任大司马的,刘昉要自任小冢宰的,由于李德林反对,两人都落了空,都恨得咬牙切齿。今闻李德林的议论大有破绽,暗忖:机会来了,可以出击了!于是先冷笑一声。

李德林停下,让郑译说话。

郑译说:“公辅引古证今,但不知崔弘度是廉颇,还是李穆是廉颇?更不知于翼是乐毅,还是梁士彦是乐毅?”

但高颎已听懂李德林的话,出来解释道:“公辅之意不在谁与谁攀比高低,而在于临阵走马换将,将出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情形,这种情形最容易打败仗。”

李德林续道:“这两组人无需攀比……”

刘昉打断道:“为何无需攀比?”

“因为李穆、于翼二人动不得!”李德林说。

郑译冷笑:“需知崔弘度是尉迟调的姻亲,梁士彦与王轨是老搭档……”

杨坚断然说:“让公辅说完!”

李德林这才继续道:“如果将李穆、于翼调往河阳,便等于将幽州、并州都让给尉迟迥,这还是其次;万一突厥南下,我们没有幽并这道屏障,他们简直就可以长驱直入打到长安!所以,李。于两将已经是一人当两人用,决计动不得!”

杨坚叹道:“说得有理!再说下去!”

“这两人既不能动,其他各将也都派上了用场,那么,勉强选拔三人去顶替原来的三总管,都是赵括换廉颇的局。当年赵括在长平大败,四十万人坑死。请主公与各位注意,那长平与河内相去不远,差不多是同一区域,赵国人的覆辙我们无论如何不能重蹈!”

杨坚又问:“那前线的事该当如何解决?”

李德林道:“三军迟疑不进,其实不怪。值此天下大乱之际,除主公与尉迟迥二人势在骑虎不得不观望外,许多将领都心怀观望,都想等赢面大一些,这才投注,其实世态便是如斯,你逼得太紧只有坏事!你说韦孝宽有无心存观望?如果元帅都心存观望,六总管能不观望?再加近来多雨,沁水必定泛滥,两军隔水相持也是意料中事。为今之计,不惜换将,但派一个主公身边亲信,到前线充当监军,不仅可以督战,也可察奸,稍有异心的人也会自行收敛。说到异心,那也是生于观望。观望的人多了,这才会出现心怀异志的人。观望的情形一旦消除‘了,心怀异志的人自然消失。所以,派去的监军要点在消除观望情绪。诸将到底在观望什么?一句话,想再看看那些来头大、有权势、能征战的大人站到主公这边了没有?现在有了李穆李家,于翼于家!只要监军把李泽、于让带去前线,这就是一帖医治观望的验方灵药,包你药到病除!”

最后,问题在谁去充当监军?

杨坚点了郑译,译辞以母老;点了刘昉,刘昉辞之以不曾为将。

高颎毅然请行。他这一招把郑译、刘昉都击败了。待高颎离京,杨坚的智囊更少了,他有事再也不与郑译、刘昉商议,单与李德林磋商。

李德林发现杨坚有点魂不守舍,哪怕有人在背后突然咳嗽一声,杨坚也会吓得脸色苍白,猛地转身。

有一天,只两人呆在西厢密室。李德林忽然拿起朱笔,在地图上画了起来。那是一道波浪形的红杠,自幽州至并州经怀州。郑州,再绕到益州。那红线,婉然便是太极图中阴阳的分界线。解释道,这道红线的北方很稳定,没事;红线的南方,韦孝宽吃定了尉迟迥,司马消难绝对斗不过王谊,梁睿取益州也是探囊取物,主公何忧?我们一切不是都安排妥当了么?

于是,杨坚宽心地笑了。

“但是,”德林皱起眉头,“万一尉迟迥派人与突厥联络,可汗与千金公主率师南下,此刻我们已是无一兵一将可调,大家只好当俘虏了!”

他这么一说,杨坚又哭丧着脸,简直想号哭一场。心想,当皇帝原来是刀尖上讨生活。

第四节

平定叛乱之后,杨坚在群臣的拥护下,终于登基称帝;女儿杨丽华才恍然大悟自已竟一直为父亲所利用。

事情果然不出李德林所料,使三军不前者,乃将军们观望情绪也。李浑现身说法,将乃父李穆扣尉迟谊,奉熨斗,献金带于杨坚的事说了一遍,迟疑观望的将领心结果然解开了。

于让说起乃父于翼扣留尉迟迥专使的事,也津津乐道。宇文忻听了,心理放松了许多。暗忖:你于让是文帝的外孙,都不在乎周室江山的得失,我只不过沾了一点宗室的边缘,又何必自作多情?所以,凡与宇文忻类似的皇亲国戚,心中渐渐坦然,羞愧的念头自然萎缩淡化了。

韦孝宽虽然也有观望情绪,但他的心病要复杂得多。

首先是这回进军路线。他命令六军分别由风陵渡与孟津北渡黄河,然后在河阳古城集中,再而强渡沁水,越过丹水,自河内而汲郡,直取邺城,活捉尉迟迥。这思路本来十分正确,因为这条路线他曾经由朝歌逃亡长安时实地考察过,而且与当年秦将白起伐赵的路线基本相符;然而,再想一想,便有点吃惊——他本是由汲郡的朝歌道回长安的,没来由又从长安再赶回朝歌,似乎冥冥之中有种力量在作弄他!

是什么力量呢,记得那夜在朝歌驿馆,明月在天,在明月的启示下,他想起了老对头斛律明月,也即是斛律光,并联想到参军曲岩的那两句坑害斛律明月的谣言——“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在童谣的启发下,他月夜离开了朝歌,平安地回到长安。这本是事情的完满结束,如今何以又要倒行逆施?他突然对“明月照长安”又有新解:这个斛律明月依然在长安上空,他阴魂不散?

最近军中轰传一件事,道是护送千金公主去塞北的副使长孙晟,一箭射落双雕,他有点半信半疑,雕是极不好射的,那斜律明月只射落一雕,便号称射雕都督,名声响得很,那长孙晟又怎能一箭双雕?莫非斛律明月的阴魂附在长孙晟身上?人果有灵魂吗?传说那时斛律明月是在齐都邺城的凉风堂被绞杀的,是大力士杀手刘桃枝用弓弦绞杀的。定是绞断了颈脉,不然何以血流满地?据说,那地上的血迹铲了又生,再铲再生,不可思议。若无冤魂在,何以这般作怪?当时,他以反间计借刀杀人,杀了斛律明月,自鸣得意;如今想来,未免有点鬼鬼祟祟,阴险毒辣。明火执杖公开对阵,未必赢过人家。他又想起当年邺都黑、黄两种蚂蚁群打群架的怪事,当时黑色的蚂蚁战胜了,穿黑衣的西魏兵也战胜了,他是蚁王……但是,那杜庆信却将蚁王捏死了,那是在朝歌驿馆!

凶兆,如今他似病非病。

这回打进邺城,第一件事便是到那凉风堂去看斛律明月的血迹……如果所传不虚,却又如何?这回让我挂帅,莫非便是冥冥中的一种安排:要我去看凉风堂的血迹?

他真的不想前进!不想朝邺城前进一步!

嘿,秋夜的明月真亮,真亮,亮得令人心里发毛……

他怀念起哥哥逍遥公来了。哥去世两年了,他一生无为,淡泊名利,可名声之大,竟盖过我这个战功赫赫的元帅、上柱国!且名声又有何用?哥哥著作等身,后来还不将它烧了?唉,这夜亮得古怪!那一窗明月似水流动,伸手可掬……

监军高颎悄然立在床前,沉默着,似是有话要说。此人温良谦让,你不发问他是轻易不说的。他这次来得及时,许多事全亏他操心。

“桥架好了吗?”韦孝宽说的当然是指横跨沁水的大桥。

“架好了……”高颎犹豫着,似在考虑下面的话要不要说,还是说了,“可桥刚架好,尉迟惇在上游放下了无数火船,直往木桥冲来……”

“桥烧了没有?”

“没有。我在去桥十丈外的上游,预先设下许多土狗,将木筏火船搁在那里。”

“好。”

“我来此是想问:尉迟惇原先在沿岸布阵二十里,现在我们还没渡河,他们却往后撤……”

“这是诱我大军过桥,待我军半数到达彼岸,突然将我切断,以便聚而歼之。”

“那我军要不要渡河?”

“这可能出现两种结局:一是韩信在齐与龙且君战,待其渡河半济击其中流,龙且君全军覆没,尉迟惇想当韩信;二是谢石与符融的淝水之战,将计就计,大败秦军。”

高颎又问:“那我军渡是不渡?”

“这要看士气。”韦孝宽思索道,“我军士气如何?你看……”

“一般,尚可。”

“那敌军呢?”

“敌军打着勤王清君侧的旗号,不能一鼓作气进攻,只被动固守沁水东岸,其士气之衰可想而知,况且尉迟惇从未指挥过一场大战。”

“那就大张旗鼓打过去!”

“是。”

“大军一过桥,马上兵分三路。”

“是。”

“两路迅速向左右拆开,痛击两厢伏击之敌,第三路中锋直进!”

“是。

“梁士彦有个家奴梁默,可由他率领敢死队为左路先锋;梁士彦帐下还有一个将领史万岁,可由他率领敢死队为右路先锋。只有这两人才能打出威风来。中路,可由宇文忻率领大军主力,中锋直进!”

“是!”高颎原先的一连串“是”甚为淡然,说到这个“是”,才绽开了笑容。

笳鼓齐鸣,喊杀声冲天,官军以迅雷之势横渡沁水,大战开始了!

激战在左右两翼,两翼展开时,马上受邺城叛军的合击。

左边,一个铁塔般的黑衣大汉骑着黑骏马率先冲向叛军,把自己的敢死队后摔了几十步。他手舞鬼头大刀,有如闪电环绕周身。马过之处,但见红雨冲天,一排排黄衣士卒如割稻一般齐刷刷倒地。但觉那黑衣大汉刀光吞吐闪烁,却不见那大刀是左来还是右去;黄衣军虽拔刀在手,却不知往何方挡架,只好呆在当场挨刀。黑衣人只管杀,一声不吭。黄衣人想要惊呼,但声未出口人头已然落地。那鬼头大刀出神入化,呼啸着只要人血,马前鞍后均可杀人,左右两侧风吹头落。两军战士都想看铁塔是如何出手的,但任谁也没看清一招半式。那黄衣军竟然忘了出手,也忘了逃跑,似乎一心一意只想看清那鬼魅般的怪物如何将自己的头颅砍掉。黑衣人对黄衣军没有尽杀,挑着杀,将大部分留给身后敢死队杀,自己冲入敌军纵深地带,人似鬼魅,马似鬼魅,刀也似鬼魅,闪电在黄衣军中鞭挞着,红雨挟着腥味横飞。他是沉默的雷霆,有闪电,有热雨,无声!他是梁士彦的苍头,名叫梁默!黄衣军终于明白他是死神,这是战争!不知谁喊一声“快跑”,黄衣军即如黄河块堤,四方冲突溃散,那颓势当真就像泥石流……

右翼的史万岁骑着红鬃马,身穿血红色战袍,手执五石弓,沉着地迎向伏击的黄衣军,弦如霹雳,一箭飞驰出去。前面的黄衣军竟无一人倒下,当中的军士也安然无恙,但是,后面押阵的一名大将栽下马来。霹雳声声,是大雷雨的景象,只见黄衣军士卒一个无损,但那杂在军中的将领校尉,一个又一个饮箭落马,十个,二十个,全是军官,没错杀一个士兵,史万岁的箭是长眼睛的!于是黄衣军将领先逃跑,右翼的叛军不战而溃,如冰山之消溶……

中锋亮着韦孝宽的旗号,也亮着宇文忻的旗号,那柱国大将军宇文忻,身穿银盔甲,骑着白骏马,威风凛凛走在前头。韦孝宽的声名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宇文忻的气势夺人!中路军没有遭到抵抗,所向披靡。

攻下武陟之后,乘胜追击叛军。

开头,叛军即分小股逃窜,为适应形势,朝廷的军队也相应分成小队追击;但是追到共城,连小股的敌军也不见了。

官军当下疑虑丛生;敌人是逃回老窝邺城,还是潜回河内腹地?倘若折回河内从背后包抄过来,前头又有邺城的生力军南下,来个前后合击,那朝廷军就危矣!

元帅部下令,分头向四面八方搜索敌踪!

高颎亲率一小队人往共山搜索,虽用心查寻,仍不见敌影。时值傍晚,人饥马渴,大家累得不行,暂且在一块大石头下歇息。

忽然,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悉悉有声,一个战士认定是山兽蠢动,宰了它美餐一顿确实不差,于是张弓搭箭。

高颎挥手阻止,放步走上前去,却见一个人在灌木丛中艰难地向西爬行。那人上身赤膊,下身仅穿一短裤。一条腿受了刀伤,肿得有两条腿粗,皮肤胀得发亮。他见来人,便停了下来。

高颎问:“你是朝廷兵还是邺城兵?”

那伤员迟疑了一阵,回答:“什么兵还不是由你一句话!”

高颎说:“若是朝廷兵往回潜逃便是逃兵,逃兵要军法从事!若是邺城叛军,往西移动,是受谁指使?想断官兵的后路吗?”

那伤员微微抬起受伤的大腿。那意思是:我伤如此之重,逃之唯恐不及,还能打仗断后?

“那为何西逃?”

“我要回家分田地……听说关中重新均田,有人便有田。我们种田人向来供养别人,也自己养活自己……”

高颎怜悯道:“你腿肿这么大,何时能到关中?”

“可是,如果没赶回去分田,谁来养活我们?”

高颎沉默了一阵,又问:“你们叛军,先是分成小股活动,如何现在一股也不见了?”

“什么小股活动?便沁水一战,我们就四散潜逃了,我们是约好要逃回老家分田的,所以趁乱逃亡,你以为我们真的不堪一击?”

高颎心中忽闪苏威的影子,他落实均田制这一招果然厉害!

这时又来了几名邺城兵,也是从东而西。

高颎问:“你们也是跑回家分田的邺城兵?”

五个人同时点头。

又问:“你们是关中什么地方人?”

“冯翊!”“弘农!”“扶风!”“上郡!”“延安!”所答非一。

高颎又问那伤员:“你呢?你是哪里人?”

“延安!”

他们说出家乡的地名,眼睛都是闪闪发亮。

高颎从怀中掏出一张盖上关防的帛书路引,递给伤员,说:“有此路引,一路可以畅通无阻,无人找你麻烦!”又转身对其他人说,“你们一路护送他回家,那路引对你们也有效!”

其中一人道:“便是无那路引,我们也会照应他回乡!”

高颎率人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

“你们的元帅哪里去了?听说过吗?”

一人应道:“他手下一个兵也没有,只好骑上快马,只身落荒而逃。”

原来沁水一战,敌人溃不成军,瓦解了。这得立即回去报告元帅。

高颎一路问讯,得知韦孝宽已在朝歌驿馆。他赶到驿馆,每个房间寻遍,终是不见元帅。最后得人指点,找到厨房,这才发现韦孝宽手捧着一只玉盒,神情凝重地蹲在墙角下寻找着什么。

高颎一向对韦孝宽目之为元帅,也尊为前辈。他自然不敢惊动元帅,悄无声息地走上前,不禁往那玉盒看了看。这一看,他大为惊异!原来盒中竟是养了好几只又黑又大的黑蚂蚁!嘿蚂蚁们正美滋滋地啃那盒中的牛肉干。韦孝宽忽然惊喜而呼,他又找到了一只黑蚁,把它“请”入玉盒之中,加入了食肉族。他依然全神贯注地在墙脚下寻寻觅觅。

高颎心中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神秘与惶惑,此事一定涉及元帅极幽秘的事,触破它可是大大的不该!他立即脱身,更加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六路大军终于包围了邺城。

韦孝宽令人将战表射入城中。守城将领将战书呈上尉迟迥。上面书云:

薄居罗,你听着:你的末日已经来到,你便是缩进乌龟壳里,也难逃厄运。你当年攻克盖州的气概到哪里去了?是否藏到继室的荷包之中?假如豪气尚在,不妨明日在城南对阵。你那些黄龙兵实不足恃,我的黑蚂蚁必定吃掉你的黄蚂蚁!尉迟迥字薄居罗,尉迟氏本是鲜卑的一个部落,所以名字有异于汉人。他看了韦孝宽的信,气得发抖。当即号令三军,准备明日在城南应战。

尉迟迥尚有十三万兵,加上他侄儿尉迟勤驰援的五万,共计是十八万;而韦孝宽帐下所统的兵也不过十八万,可谓旗鼓相当。

所不同的是韦孝宽手下有数十员名将,而尉迟迥的将领几乎全是名不见经传,这是劣势;但尉迟迥也有他的优势,他有一万多名的亲兵,号曰“黄龙兵”,乃是他数十年经营所得,个个骁勇善战,这却是韦孝宽所无。

三四十万军对垒鏖战,确是罕见的物事。邺城的人相当好奇,当年蚁群争斗,聚观民众数千,如今真人真刀对仗,旁观的民众竟多至数万。

开打了!

笳鼓喧天,简直震耳欲聋。

不久即出现混战的局面,黑兵黄兵混杂一团,蠕动着,折腾着,起伏着,有如一锅沸粥!但是见过当年蚁群争斗的老人却道:一样的!一样的!完全与蚂蚁争斗相同!

立在一旁观战的元帅长史李询马上感到这种打法不对,那一万多名绑绿巾的“黄龙兵”果然了得。混战中将领的优势无从发挥,而那一万多黄龙兵几乎所向无敌!史万岁、梁默又没有下场,韦元帅不让,说是钢要用在刀刃上。这样,一直被动挨打,恐怕要糟!

他把这种想法告诉身旁的高颎与宇文忻。他们两人也有同感。

朝廷的黑衣军开始后退,有的甚至是溃散,情形越来越不妙。

宇文忻忽道:“我有一个歪点子可以济急,那就是,请李长史带一支兵,冲入观战的民众之中!”

去打杀观战的邺城市民?两人都摇摇头,不可理解!

宇文忻解释道:“一旦我军冲入观战的人群,情急之下,他们必定往邺城叛军靠拢,甚至于冲入叛军中寻求保护。这样,叛军必乱,我军就可趁乱杀敌,扭败为胜!”

两人眼睛一亮:有道理!

宇文忻又道:“你们冲入观战者中,顺便可以剥下市民的衣服穿上,混入市民群中,随大流进城,杀了守门的敌军,打开四城门,破城就在今日!”

“好!”两人异口同声。

李询思索道:“我要将梁默、史万岁一起带去。”

高颎马上点头。

不一会,李询带了一支人马冲入数万观战的市民,顿时哭声、喊声交织一片,继而,市民疯狂般奔向邺城兵的后队,如浪潮汹涌,无可阻挡。黄衣军大乱。

宇文忻带领亲兵冲杀过去,齐喊:“贼军败了!”

后退的官军回顾敌营,果然一片混乱,便又开始反攻;而邺城兵听得官军齐呼:贼兵败了,又见后营大乱,亦自心慌,不敢恋战。

官军果然反败为胜。

邺城兵大败,走保邺城;官军也将邺城团团围住。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城内忽然大乱。

不一会,西城门已然大开,李询、梁默、史万岁三人立在门口,朝官军挥手。

宇文忻一马当先冲进城来。原来李询等化作市民的官军有一百多人,他们集结一起,突然袭击西门的守军,顺利打开了西城门。

官军有备而来,瞬间冲进了数万。

尉迟迥只好退守内城,但官军又蹑踵跟来。当他窘迫逃上楼时,却发现三十步外有个朝廷的将领跟踪上来。于是他张开弓,搭上箭……

然而,那将领不闪不避,反而摘下自己的头盔,冲着尉迟迥说:

“认得我吗?”

尉迟迥怎能不认得?此人正是他小儿的岳父,尉迟迥的姻亲崔弘度!

崔弘度说:“今日各图国事,不得徇私;但以亲戚之情,我自当遏制乱兵,不许侵害眷属。大势如此,你要早为身计,不待他人动手!”

尉迟迥抛下弓箭,银样的须发戟张,双目圆脸,胸膛不住地起伏,突然大吼一声,怒骂起来:

“杨坚!你这猪狗不如的奴才,人面兽心的窃贼!周室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你借刀杀人除去了皇亲国戚,大周的栋梁!你调虎离山,放逐了五王又软禁了五王!你阴险狠毒的嘴脸骗得了他人,骗不了我尉迟迥!杨坚!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尉迟迥骂完,拔刀一挥,自刎了。

众官兵听骂,越聚越多。

崔弘度低声对身边的乃弟弘升说:“快动手,将他的头割下。”

这可是大功一件,倘若被他人割去,岂非吃了大亏!

每一次战争几乎都要经历一场道德的大崩溃与大瓦解,这所付出的代价并不比家园毁灭来得轻松!

第二天,韦孝宽来到了八年前刘桃枝绞杀斛律明月的遗址——凉风堂。凉风堂的地砖不知何时重新铺过,已无血迹可寻,这倒让他好了一口气;然而,他不禁又想,倘若没有血迹的一再重现,后人又何必将地砖重新铺过?

心中的血迹是永远抹不掉的。

他又忍不住好奇心登上尉迟迥自杀的那座高楼,地板上血迹斑斑。他又寻思,倘若宇文招五个兄弟没有应召入京,中了调虎离山的计,就不会有今天这个结局。

随着邺城的陷落,于仲文也平定了河南,王谊也击败了司马消难,梁睿也消灭了玉谦,天下一风吹平。

于是,李穆、梁睿上表劝进,杨坚也顺理成章地当了皇帝。

在称帝之前,杨坚干了两件事。

一是将宇文氏皇族的男子斩尽杀绝。李德林坚决反对,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无辜的孩子,滥杀无辜,实非以道临天下的明君所为。杨坚恼羞成怒,斥道:“君是书生,不足平章此事!”从此李德林成为秋天的扇子。

第二件事,是将在帝的四个皇后以及小皇帝的皇后司马氏赶进万善尼寺。周宣帝盖万善尼寺,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到,这座寺院来日是要安置他的皇后们的。

当太监将皇后们集中起来,准备押送去万善尼寺时,皇后们都哭得泪人一般。

这时来了一个中年尼姑,诚恳地对她们开导:“寺中不见得比皇宫差,你们想左了,到时自然明白。”

她是魏文帝第五个女儿元胡摩,当年魏文帝生恐宇文泰抢去他的江山,赶紧将女儿配给宇文泰的世子宇文觉;然而宇文觉终于夺走了魏室江山,成为大周的第一个皇帝,元胡摩自然成为第一个皇后;过了半年,宇文觉被堂兄宇文护杀死,元胡摩便被迫削发为尼。皇家的剧变大起大落她看多了,也受够了,才有此一说。她不骗人,她的话是真诚的,不过她的现身说法这些皇后们不能接受,至少现在还不甚理解。皇后还会不如尼姑?

她又说:“依贫尼来看,寺中的岁月比皇宫里好,好多了!”

一个小女孩却信了。她一直手拉着尉迟繁炽的衣襟,神色惶恐,但听罢突然冒出一句:

“那我也去!我也到寺里去!”她自然就是尉迟明月了,此刻还不知自己已经家破人亡。

但想去的太监却不让去。

杨丽华自然不用去当尼姑,但她比所有的皇后都更恨杨坚,更恨自己的父亲!她在为四皇后送行,哭得比她们还伤心,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一直被父母所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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