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

第05章 宫廷阴谋

作者:   来源:  
内容摘要:第一节一统天下之后,隋文帝在封赏将领时,感到自己像一个负债累累的债主。威风锣鼓漫天彻地响着,西自帝京长安,东至骊山麓,夹道的人群山聚海涌,整座长安城沸腾起来了。百姓的欢乐难以言喻,从晋朝的八王之乱、五马渡江至今,动乱、分裂已整整三百个春秋了,那是怎样的岁月啊!烽火连天,饿殍遍地,......
第一节

一统天下之后,隋文帝在封赏将领时,感到自己像一个负债累累的债主。

威风锣鼓漫天彻地响着,西自帝京长安,东至骊山麓,夹道的人群山聚海涌,整座长安城沸腾起来了。百姓的欢乐难以言喻,从晋朝的八王之乱、五马渡江至今,动乱、分裂已整整三百个春秋了,那是怎样的岁月啊!烽火连天,饿殍遍地,白骨蔽野,荒村鬼哭,九州竟无方寸净土,江河唯流滔滔血泪。

这三百个春秋确实是用血泪写成的。

而今,这分裂的局面结束了,这动乱的局面也结束了,由战争带来的满天阴云已是一扫而光,换来了万里晴空和暖洋洋的初夏丽日。老百姓从战争中得到的唯有灾难,而权势者却从中猎取功名富贵。今日老百姓的那种兴奋,实在只有那震天动地的威风锣鼓才能宣泄。

随着如潮的“万岁!万万岁!”呼声,隋文帝杨坚出现了。

大隋的君臣出现了,先是开道的仪仗队。鲜衣怒马的武夫分执二十四把银戟,极为抢眼;另外一罕一毕不旌不旗的,却甚是古怪。一根竹竿,末端举着一个斗笠大小。宝盖不似宝盖、凉伞不似凉伞的东西,下垂两条飘带的便称为“罕”,下垂十二旒的便称为“毕”。尽管它们甚是古怪,却是帝王仪仗专用的神器,那是任何人也不能僭用的。随之,是一队雄伟的宫卫,簇拥着由一只白象牵引的玉辂。玉辂里坐的是四十九岁的隋文帝杨坚,他离京而东,率领群臣,正要赶赴骊山检阅平陈奏凯的大军及其将帅。

夹道锣鼓沸腾,他的血液也沸腾。

前年,梁主萧琮应他之召,亲率二百臣僚来长安向他朝拜,他趁其不备,派崔弘渡下江陵,端了萧琮的老巢,一举灭了梁国;今年春,他又派长孙晟重赴漠北,逼死了前朝遗孽千金公主,再次制服了突厥;如今复又消火了陈国,环顾九州,再无敌手,延续了三百年的分裂。动乱局面,终于在他杨坚的手中统一平息了。追溯历史的长河,只有秦始皇、汉高祖可以与他比肩,那曹操、刘琨、祖逖、谢安的英雄壮举,在他看来,实如儿戏一般。嘿,这回应该好好地遍赏功臣,李德林、高颎、韩擒虎、贺若弼、王世积……还有那扫北的长孙晟都要一一重赏,莫使一人遗漏!我杨坚岂是小器之人!我杨坚岂是不讲信义之人!

不觉间,君臣们已到骊山北麓。那山坡上新搭的检阅台气势非凡,壮严至极。单是台前的两条描金龙柱便大可合抱,耸然凌空。那盘柱的金龙张牙奋爪,直欲腾云破空而去。执戟的武士已将二十四把银戟分立台上两侧,一罕一毕则分插在台前。

杨坚君臣刚刚登上检阅台,司仪便前来报道班师回朝的大军已进入骊山境内。此刻百千号角齐鸣,声威雄壮。君臣们不觉同时举目瞩望东方,但见旌旗蔽空、尘土飞扬,班师的队伍像一条长蛇蜿蜒而来。

杨坚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一匹高头骏马上,他的胡子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

那骏马上坐的是晋王杨广,身着明盔鲜甲,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今年虽才二十一岁,却因他是二皇子,便充当了南征军的一路元帅。这回南征,兵分三路。他同秦王杨俊、清河公杨素都是行军元帅。杨素一路出永安,杨俊一路出襄阳,他这一路出六合担任主攻任务。由于他这一路维系南征的成败,父王特令他节度三路军马,并派左仆射高颎任元帅府长史,又派右仆射王韶为元帅府司马。还有赫赫有名的战将韩擒虎、贺若弼充当左右先锋。所以,杨广不仅是一路元帅,实际上是三军的总指挥。

平陈的胜利,他理所当然地要居首功,不免兴奋了一阵又一阵。只是左仆射高颎却大大地扫了他的兴。

那是韩擒虎攻陷建康城的第二天,他得到活捉陈后主和张丽华的消息,心里怦怦直跳。传闻张丽华乃是人间尤物,发长七尺,貌能倾国,据说这样的美色几百年才会出现一次,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那时元帅府长史高颎已先入建康,他隐隐地感到不妙,便令身边的高德弘驰赴建康,告诉高颎:

——务必留下张丽华。

但高颎不卖他的账,竟然提前斩了张丽华,还以过去姜太公蒙面斩妲妃的故事来教训人,直令杨广恨得咬牙切齿。但又不好发作。这不仅是高颎字面文章做得无瑕可击,而且他还不是一般的宰相。高颎早年投在北周上柱国大将军独孤信麾下,独孤信将他视为子侄,极为信赖;后来独孤信被诛,其女独孤伽罗——杨广的母亲常赖高颎的周济扶持,尊他为“独孤公”,且为兄弟;父王登位后,满朝文武最信得过的便是高颎;母后不久又作主将太子杨勇的女儿嫁给高颎的儿子高德弘为妻,再成为亲密的姻家。这样一来,高颎便成为巍巍高山,谁也搬不动了。

况且——杨广想到这里不免直冒冷汗,况且说不定杀张丽华还是高颎故设的圈套,故意激怒杨广,让他大吵大闹,然后在父王母后面前嘀咕:你看你看,你们的老二像不像好色之徒?这样一来,我杨广岂非不堪之极,甚至连平陈之大功也化于无形了!这样一来,杨勇太子的地位便固若金汤了,高颎的儿子高德弘便可躺下睡大觉,等着将来当驸马爷了。嘿,好险,我杨广差点一脚踩进了陷阱!

值得欣慰的是,这回他身临建康清点“战利品”时,意外地发现了陈宣帝之女、陈后主之妹莲花公主,她正值妙龄,拂袖垂髫,遥闻芗泽,脂肤滑腻,顾盼生辉。目眩心迷之际,杨广竟以为是张丽华复活,当即下令将她“保护”起来。班师北返之日,特地将她与南朝的天文图籍和秘器安置在一起,一路上以宝车运载,始终保持看得见的距离,这才放心。同时,他路上一再痛下决心:

——便是征陈大功不要,到时也要亲向母后恳求,将莲花公主赏赐给自己!

紧接杨广之后的是他的弟弟,老三杨俊。此人生活放荡,酒色过度,才十九岁,但脸色焦黄,今日虽是强打精神,但一副未老先衰之态却显而易见。再后面是高颎和杨素。高颎神情平淡,不着任何痕迹,但不时仍有乌云盖顶,霞光映脸之像,可见修炼还未到家。杨素沉毅威严,只因大功告成,不免洋洋得意而顾盼左右。

再后是南朝皇帝陈叔宝等一千俘虏。与趾高气昂的杨素恰是鲜明的对比,个个垂头丧气,似是得了一场大病。忽然一阵喧哗,人群潮水般涌了上来。俘虏们无不大惊失色,均以为北人要生吞活剥了他们,陈叔宝直吓得浑身颤抖。他哪里知道,那汹涌的人群实是为好奇心所驱使。皇帝当俘虏,谁不想一睹为快!经过禁卫的干预,风波终于平息,原来只是一场虚惊。

最后才是风尘仆仆的班师大军。他们各由总管们率领,虽是苦战沙场再加一路跋涉,但想到马上便可与家人团聚、长享太平统一之乐,都有一股沉厚的喜气。

在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杨坚的眼下已跪着一片将帅,虫蚁般地在脚下蠕动着。巨大的欢乐从心底涌了上来,化作满眶热泪。他哭了,杨坚像小孩子一样毫不害臊地哭了。李德林也哭了。

太子杨勇以为父皇大大失态,连忙过去为之拭泪。杨坚责怪地瞪了杨勇一眼,然后,定下神来,把眼光停在韩擒虎和贺若弼二人脸上。这两个人,在攻下建康城后为了争功差点儿火拼,弄得他不得不急下诏书,驰告二人:

“使东南之民俱出汤火,数百年寇旬日廓清,专是公之功也。”

由于预支了皇恩,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否则,在江南大半州县仍在抗拒的情势下,隋军自相火拼,岂不败事?

杨坚渐移眼光,从将帅们脸上一一扫过,猛然一惊:原来所有的将帅都向他投注一种邀功请赏的眼神。他不觉心里一凉,感到自己是一个负债累累的债主,大家都向他讨债来了。倘若一一还清,大家都当上柱国大将军,都裂土封王,岂非又为新的分裂制造条件?而且,他杨坚岂非变成破落户?

台上的一罕一毕正自迎风飘扬,在杨坚的眼中愈飘愈大。

平陈之后,为赏功伤了半年的心思,杨坚才想出一个自己比较得意的妙策,终于在大军奏凯后的第五天,于广阳门设宴为功臣们庆功。这一日清晨,杨坚贺临广阳门,见伴驾之臣元谐默默站在一旁,忽然心思一动,便即征询道:

“乐安公,你对今天的封赏,还有什么话要说?”

同时心想:你是北魏的皇族,在对臣下的赏功罚罪方面,定有深刻的经验教训。

“陛下威德远被,”元谐连忙打起精神:“臣以为前奏请以突厥可汗为候正,以陈叔宝作令史,如今可以实现了!”

元谐心想这一建议皇上必然龙颜大悦,不料杨坚却是满脸沉郁。杨坚原来心里正在骂他:“放屁!你真是越活越糊涂了!这种话用在战场上斗嘴骂敌还可以,岂能当真?唉,北魏的王子公孙实在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猛然间他又一惊:皇位的继承人实是至关重要,自己身后若是由元谐之流继承,心血算是白流了。

这时光禄卿上禀,说是功臣们已在承天门恭候,是否现在就朝见。

“宣众卿入朝。”

顷刻间,杨广、杨俊、高颎、杨素、贺若弼、韩擒虎、李德林、长孙晟等众功臣毕至,山呼万岁。杨坚赐坐,功臣们按品序分列两旁坐下。杨坚欣然开口道:

“此次一举平陈,马到成功,实赖诸公之力。一路元帅杨广晋为太尉,二路元帅杨俊晋为司空,三路元帅杨素晋为越国公,其子玄感为仪同三司,玄奖为清河公,赐物万段,粟万石!”

“谢主隆恩,愿吾皇万万岁!”

杨坚继续说道:

“先锋贺若弼,加位上柱国大将军,进爵宋公,赐物八千段!”

待贺若弼谢恩过后,杨坚又说道:“其余诸公与宋公相比,自行论功,朕随即逐一封赏!”杨坚说完,朝臣面面相觑,均感意外。唯阶下一个名叫李靖的殿值少年暗吃一惊:“皇上此举,岂非把血腥的战场搬到宫廷之中?这一帖药未免太狠了吧……”“韩将军,”杨坚点名了:“你先说吧!”那殿值少年又吃了一惊:糟糕!舅舅被卷入战场了!

“臣领旨!”韩擒虎略为迟疑一下,出列奏道:“臣奉晋王之令,本与贺若弼合势共取伪都建康城。贺若弼竟然蔑视王命,先期向敌挑战,致使将士伤亡惨重。臣以轻骑五百,兵不血刃,直取金陵,降服蛮奴,执陈叔宝,倾南朝巢穴,据其府库。若弼至当天夜晚,方叩北掖门,臣启关而纳之。此乃赦罪不暇,安可与臣比功?”

贺若弼见韩擒虎句句挖他的疮疤,刀刀捅其痛处,早已按耐不住,不等降诏便趋前结结巴巴地争道:“臣于蒋山死战,破其精锐,擒其骁将,震威扬武,遂平陈国。韩擒虎略不交阵,岂臣之比!”

这么几句话,由于口吃,贺若弼竟说了老半天。

接着,另外二路的将领也纷纷出列评说韩、贺二将得失,并趁势夸说自家的功劳。韩擒虎正想上前再争,忽见殿值少年悄悄地向他摇手示意,便即忍住。

少年的暗示动作却被高颎看到,高颎心中一亮,豁然明白杨坚让臣下自行议功的用意:平陈是盖世大功,再重赏也犹嫌不足。由杨坚定赏,只好论功,不便议过,封赏必厚,此乃帝所不甘;由臣下自议,势必互相攻讦,彼此揭短,功不显而过愈彰,只需薄赏,群臣势必感恩戴德,此其一;其二,群臣相争互揭,裂痕必深,难以串通一气,便于从容驾驭;其三,可从争功之中,观臣下意趣,识别那些急进之人,好防其威胁帝座。而推出贺若弼作评功的标尺,实际是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杨坚疑虑最深的便是此人,平陈中竟敢违令抢功,将来谁知道他还会干出什么事来?只是目下不好处置他,先让大家向他泼点污水也是好的。正当高颎暗地体味杨坚的用心时,又有许多文官武将同贺若弼比功,互较短长。这时杨坚忽然哈哈大笑,开心之极,接着说道:“贺、韩二将俱为上等功勋!韩将军也进位上柱国,赐物八千段!”

说到这里忽转向高颎问道:“独孤公,你也同贺将军论个功吧!”

高颎闻声连忙跪下,奏曰:“贺若弼先献平陈十策,后于蒋山苦战破敌。臣一文吏,焉敢与大将论功!”

高颎出语平平,却厉害之极。一是他这一谦退,便不入杨坚预设的网罟之中。二是昨日与杨坚议封时,杨坚透露准备封李德林为上柱国、郡公,赏物三千段,以酬他去年献平陈秘策的大功。那是驾幸同州之时,李德林因病不能伴驾。杨坚便命高颎急召李德林赶赴所在,一起商讨平陈事宜。李德林来后,陈述了十条平陈秘策,使杨坚激动万分,深知依策伐陈当如探囊取物,高兴之余,于途中便挥鞭摇指南方说:

“等平陈之后,朕定要酬谢先生,使太行山以东的人没一个比得上你!”

由于去年兴之所至,预支了封赏,所以昨日便欲封李德林为柱国大将军。然而,高颎宁可武将个个高升,却不愿文官的同僚稍有寸进。特别是内史令李德林职位与他相差不远,才气又咄咄逼人,再升,势必动摇他高颎的宰相地位。当即密奏杨坚说:“平陈大功,当是天子运筹帷幄,将帅努力的结果。倘若过于显扬李德林功绩,不仅有损陛下的天纵英明,而且臣下们还会以为你是故意抬出一个李德林来贬损平陈的功臣。此事还望陛下三思!”于是,杨坚便默不作声了。心想:——反正献策之事只有你知我知,我当皇帝的不说,谅你李德林也不敢伸手讨赏;便是伸手讨赏,我便说“不记得有这件事”,看你如何下台?——实际上杨坚对高颎的建议是正中下怀,可是高颎却担心杨坚会疑心他因固位而忌贤。所以,在上面先是故意表彰贺若弼的“平陈十策”以排李德林运筹帷幄的功绩,替食言而肥的皇帝遮羞;后是自我贬抑,使杨坚看不出他有固位忌贤之心。这便是高颎言下更深一层的含意。

果然杨坚听了高颎的回答极为满意,对满朝文武说:“诸公听见高相国的话吗?这才是宰相的度量!朕现在加独孤公为上柱国,晋爵齐国公,赐物九千段!”接着,便对所有功臣一一封赏,只是“忘了”李德林,更是忘了扫北的长孙晟。而李德林和长孙晟似乎是先有预感,若非躲在人丛之中,便是压根儿没有上朝。

雷鸣般的谢恩声过后,杨坚又降旨道:“宣莲花公主上殿!”殿内太监愣了许久,不知宫中何来个“莲花公主”?忽然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南朝的那个女俘虏,陈叔宝的妹妹。只是陈国已亡,连皇帝都没有了,还能有公主吗?唉,疑问归疑问,仍须照传不误——“传莲花公主上殿!”莲花公主由两个宫女扶持上殿,当即款款拜倒:“奴婢拜见万岁!”吐出的竟是一串珠圆玉润之声,殿中君臣闻声均为一动。“卿可抬起头来!”“亡国之婢,无颜抬头!”“朕赐卿抬头!”莲花公主似是犹豫了一阵,但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谢万岁恩典……”君臣们听到的不是一句言语,而是一段音乐,一段极其美妙并且意蕴十分丰富的音乐。那国破家亡的痛楚、幽怨,以及那份莫名的惊慌,都极其微妙地交织、溶化在美妙的旋律之中;自然,轻淡,似无还有,便如秋空中淡淡的晚霞,诉不尽凄凉的美。若非南国高度的文化教养,便无这等情愫;若非甚深的音乐造诣,便不能表达这样恰如其分;若非天生具有一副金嗓子,断难体现得妙至毫厘。君臣们于错愕之际,全都蓦然惊叹:“这女娃竟有何罪,我们为什么把她弄得家破人亡?还竞相夸耀功劳……”大家再定睛一看,但觉其眉宇之际甚至整个面庞浮现出一种辉光,这光彩并非所有丽色均有,唯其天真无邪、纯洁无瑕并且具有甚深优良文化素养者,才有这种光彩。在这光彩照耀之下,许多人都要自惭形秽的。但是,这种辉光在掠夺者的众目睽睽下失色了,她,只不过是网里之中悉悉瑟瑟的一只猎物而已秦王杨俊忘乎所以,两眼只顾直勾勾地望着,不觉间,向前挪了两步,又跨出两步……晋王杨广已是如痴如醉。

文武大臣几欲发狂,举动失仪……皇帝杨坚也毫不例外地发傻了一阵,但非凡的自制力却使他先清醒过来。南朝俘虏过来的美色,还有乐昌、乐安二公主,把这三个人分赐韩擒虎、贺若弼、杨素,岂不妙哉?管叫这三个人从此耽于美色,壮志销磨于无形,如此朕便可高枕无忧了!于是杨坚义下了圣旨:

“越公,朕将乐昌公主赏赐与你,如何?”

“谢主隆恩,万岁万万岁!”

杨素连忙叩谢,以为皇上已把莲花公主赏赐给他了。

“贺将军,朕将乐安公主赏赐给你,如何?”

贺若弼却听得分明,叩谢之后便自慰道,能得其次,却也不错。

杨坚正欲把莲花公主再踢给韩擒虎,不意又再看她一眼,猛然一惊:朕一生戎马倥偬食粗行简,人生美事实不沾边,今已年近半百,所为何来?韩擒虎不过一个武夫,凭何要占人间第一美色?想着想着,不觉又垂询道:

“莲花公主,你有何求,但说无妨。”

“无求。”

“难道你就不想回家……”

群臣不觉大为痛惜:如此美色,真的要将她遣返江南?但听莲花公主回答,却又定下心来。莲花公主不徐不疾地应道:

“家?家在何处?”听其音,便知已是泫然欲泣了。

杨坚温和地说:

“这宫中便是你的家……比你那金陵更大的家。朕决意册封你为贵嫔,好吗?”

“谢……谢……谢主隆……恩!”

莲花公主终于泪流满腮,哭了起来。

杨坚又吩咐道:

“扶她去见二圣!”

群臣们望着她那逝去的背影,若有所失。

内侍张权慌忙走进凤阁,急急拾级上楼,至最后一个台阶,竟一蹶绊倒,但他又连忙爬起,上前向一个雍容华贵的夫人拜下:

“启禀二……二圣,圣上适才封……封南朝的莲花公主为……为……贵嫔,她马上便来朝见二圣……”

一向口齿伶俐的张权忽地口吃起来,那号称“二圣”的中年妇人也愣在当场。她是杨坚的妻子独孤伽罗,北周上柱国、大司马独孤信的七女。她的姊姊曾是周明帝的皇后,其时独孤信总天下之兵马,一呼一吸都能影响天下之权衡。青年杨坚凭借泰山之势扶摇直上,自不待言。后来,他与独孤伽罗的女儿又成为周宣帝的皇后,杨坚借此居禁中、总百揆,趁势夺了女婿宣帝的天下,灭了北周,建立了隋政权。此间蓄势积力有赖独孤伽罗左右逢迎之功;数次履危蹈险,多仗独孤伽罗上下接引之力。后来杨坚一登皇位,便封独孤氏为皇后,且与后相约:誓无异生之子。两人相得如鱼水之欢,杨坚每日临朝,帝后两人总是同车而进,到了凤阁,这才分手,一人上殿议事,一人入阁等候。如逢疑难大事,杨坚即派内侍张权赴阁告禀,征询独孤氏的意见,往往由她一言而决。由此,人称“二圣”。

然而,今日之事大异往常。九年来一向不纳二色的杨坚,突然纳莲花公主为贵嫔,事前也不与她通气。这对独孤伽罗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懵了,心中只是木木地说:

“好……好……好……”

她不知莲花公主如何在宫人的搀扶下上楼,她不见莲花公主究竟跪在地上有多久,但见一座高山在眼前崩倒,但见一道道鸿沟从地面裂开……

跪在地上的莲花公主已是浑身出汗,双膝麻木,她感到头上悬着一个欲炸未炸的天雷,心里重复着一个念头: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好……一了百了……”

忽然,她感到有一只苍蝇在脸颊上,本能地用手挥了两下,可是仍然没有赶走苍蝇。她缓缓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是有人将眼光盯在她的粉脸腮上。

这苍蝇般叮人的目光,她早就见识过。那是金陵城破后的第二天,于国破家亡之际,皇宫之内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忽传隋军的大元帅,晋王杨广驾到。过了一会儿,一阵靴声传来,内宫的眷属和宫人们如风吹般跪伏于地。接着,她便觉得有只苍蝇停在她的粉腮上,那便是杨广的眼光!而后便是为虏为婢的日子,北上之日,她的香车紧随晋王马后,她时常领略这苍蝇般的眼光。他何时又无声无息地跟上楼来了?

晋王杨广的眼光转向独孤皇后,同时脸上显示了无限敬慕之情:

“母后……”

“你……”独孤氏回过神来:“你怎么不参加庆功宴了?”

“儿……儿记挂着娘!”杨广移步上前。

“你记挂着我?”独孤氏感激地望着杨广,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冰冷的心头。

“儿……儿实不明白父皇的用意……”

独孤氏把杨广拦近身边,默不作声,但是泪如泉涌不可遏止;杨广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莲花公主实不明白:我失败者不哭,胜利者因何反而哭了?

独孤氏用袖子拭了拭眼泪,显出一副端肃无比的神情,吩咐宫人道:

“带去十八厢房安置!”

“领二圣懿旨!”

宫人终于带走了莲花公主。

杨广无论如何还是不明白:九年来,凡是大事,父皇总是同母后商量的,母后怎会赞成父王立莲花公主为贵嫔?而向来不近女色的父亲,又怎会年近半百之际立个女娃娃为嫔妃?想着想着,禁不住问道:

“母后,这是你的主意吧?”

独孤氏默然,心中却嚷道:我能出这个主意吗?我事前一无所知呀!若是事有先兆,便是拼着夫妻破脸,我也不让敌国的公主当你父王的嫔妃!但嘴里说出的却似乎是别人的话:

“是我的主意,你以为如何?”

“我……我想不通!”

独孤氏注视着杨广,捉摸其心思;

“莫非你也想要……”

“母后,你想左了!”杨广急切地分辩道:“皇儿之意,若是将莲花公主赐给韩擒虎,或是贺若弼,管叫他们耽于美色,壮志销磨。多好的一步棋。因何不走?”

杨广此时讲的是先前父皇杨坚的念头。

这时太子杨勇也来了,他问的也是先前杨广问过的话:

“母后……这是你的主意吗?”

“是的,你以为如何?”

“皇儿以为这主意甚好,母后实不愧为二圣……”

“哦?……你再说下去!”

“是!”杨勇以为自己的思路对了母后的劲,便起劲地说下去:“历代君主,谁无三十六宫,七十二院?而父皇身边先前却无一个嫔妃,此事若是出于父皇本意,却难免损及母后圣德。今母后作主将南朝公主立为父皇嫔妃,朝野谁不敬仰?”

独孤氏默默地琢磨两个儿子的话,先是觉得杨广主意高明,杨勇说的也不无道理;然而,再细想下去,便觉杨勇的话实是为自身辩解。只因他爱宠甚多,才有上述说法。想到这里,便觉世上人人都在为自己的行为编造一番饰辞,这便是道理了!蓦然间,一种冷冰冰的孤寂感袭上心头,一时感到无限的空虚和落寞。待她再次抬起头来,但觉杨勇已是远在天边,而杨广则近在咫尺了。当即淡淡地说道:

“你们在此等待父皇,为娘很是困倦,先回内宫了!”

说着起身下楼去了,身后随着影子般的张权。

杨勇望着母后逝去的背影,沉思着;忽地灵光一闪,方知母后不乐的缘由,这才同情母亲的处境。

杨坚也来了,因不见独孤氏在场,便颇为不安地问:

“你们的母后呢?”

“她说很困倦,先回内宫去了。”杨勇答道。

由于此刻尚在同情母亲,出语显得急促而生硬。

杨坚显然很扫兴,独孤氏不陪他回内宫,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其情绪可想而知。他冷峻地扫视两个儿子,心想:你们三妻四妾心安理得,朕立一个贵嫔就不行了?

杨广见父皇神色不对,立时解释道:

“刚才母后告诉臣儿,立南朝公主为贵嫔的事是她的主意,她以为父皇日理万机,理应多一些人照顾……”

“哦……”杨坚这才绽开了笑脸。

杨勇却想:老二怎地如此糊涂?母后走时,分明满脸不乐。便即说道:

“母后走时颇为不乐……”

杨坚瞅了杨勇一眼,虽是无言,神色却又一变,略一犹豫,便即转身下楼,但闻脚步声越去越远,旋即声息杳然。

不一会,杨坚回到寝宫,立在流苏帐前,伸手正欲揭开寝帐,但闻独孤氏鼾声如雷,又迟疑放手,想了一想,便对着寝帐解释道:

“你也无需生气。那莲花公主……我本来是想赐给韩擒虎的,再把乐安公主赐给贺若弼,好让二人受赏均等。但临场一看,那两公主姿色相差甚远,实有厚此薄彼之嫌,只好临时改变主意,将莲花公主贮之内宫……朕曾经与你有约:不近二色,无异生子女。这个誓约仍然不变……”

独孤氏笑吟吟地揭开龙凤帐:

“你瞧,我这是生气吗?是谁造谣造到我的头上来了?你贵为天子,直到今日才立侧嫔,实在太迟了!唉,若说此事有错,当在妾身,我早该替你物色人选才对……”

杨坚忽然如坠入五里云雾,他身边的人面目都模糊不清了。

十八厢房在大兴殿西北隅。

文帝一向重质朴而轻豪华,大殿不装金饰玉,厢房但求雅淡而已。莲花公主居所仅一厅一室,外加四小间耳房,是伺候宫人的住房。

厅中悬一书一画,壁挂一琵琶,桌置一棋枰,此外便空空如也。

她来北国,时逾半载,每日心惊意悬,诚恐那件事要来,但终于没来,于是便渐自安心。她不苟言笑,难得与宫人交换一语,但与尉迟明月则是例外。

自她进了十八厢房那日起,便与尉迟明月结下不解之缘。尉迟明月是最后一个出来晋见她的宫人,她手端一茶盘,上置一杯碧绿的茶,缓缓地抬头望着莲花公主,先是一震,继而如痴如醉地只顾望着莲花公主,忘掉了一切礼仪……

而莲花公主却从她千变万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切:无限的倾慕、极度的惆怅、深沉的痛惜以及许许多多难以言表的情愫。她似乎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正欲细辨,却分明闻见对方软语道:

“姊姊,请用茶……这是南国的碧螺春,水,却是北国的……”

尉迟明月说完便侧身转向,悄悄地以细袖拭泪。

尽管尉迟明月侧身转向,莲花公主的眼前却似乎仍然见其满脸光辉。那满月般的脸庞,那眉宇间洋溢的无尽英气,只消望一眼,便将令人永远难以忘怀。莲花公主先是为其美色所震惊,继则为其善解人意而心折。从此,二人便情逾姊妹,同床而卧,通宵达旦地倾谈。

于交谈中得知她是尉迟迥的孙女。

北周末年,杨坚正加紧篡周的步伐,却被国戚尉迟迥所察,于是,在相州起兵讨杨,结果兵败人亡,七岁的尉迟明月便这样没入宫中为婢。她们两人身世相似,遭遇一般,既是相见恨晚,也恨早。

这一日两人清闲无事,便又下棋消遣时光。尉迟明月见莲花公主久久举棋不定,忽问道:

“姊姊……”

“我输了……”莲花公主叹了一口气,把手中棋子放入盒中。

“我也输了……”尉迟明月将棋归盒,又解释道:“我们都输了……难道不是吗?”

莲花公主默然无言,悄然起身,走到门外,倚栏怅望那栏前的一排排白杨树。看那树叶随风翻滚起伏,不觉又生起家国之叹,情不自禁吟道:

白杨多悲风,

萧萧愁煞人……

尉迟明月收拾好棋抨,走了出来,见其愁容惨淡,不愿莲花公主触景生情,便拉她的袖子说道:

“姊姊且进屋里,小妹有一事请教!”

莲花入屋,便问:

“何事?”

尉迟明月指着墙上的书画说:

“这书是王羲之的《丧乱帖》,落款明白,自无疑义;但是这画上无落款,究竟属何人之作?若说是无名凡品,又怎会流入宫中?姊姊,南朝文物昌盛,你自是见多识广,可猜得出来吗?”

莲花公主抬起头来,端详了一番。画上是一个少女,既非大家闺秀,也非小家碧玉,只是娇美有致,灵动非常。她低头思忖一番,忽然说道:

“妹妹,你用椅子垫一垫脚,上去仔细瞧瞧,看她的胸口是否有个针扎的细孔?”

尉迟明月依言登上椅子,细察一番,突然“啊”地一声,跳下椅来,惊异地望着莲花公主,那神情的含义是:你怎知道的?你爬上去看过了吗?

莲花公主坐下来含笑道:

“我只是猜想,到底她胸口有无针孔?”

“有,有,确实有的……这是怎么回事?”尉迟明月问道。

“如果有针孔,那定是顾长康的传世之作了!”

“……”

“传闻顾恺之的邻居有个绝色女子,那顾痴呆很喜欢她,千方百计挑逗,那女子只是不理不睬,弄得顾痴呆无计可施,只好回去关起门来,倾其精魂,一笔一笔地描下那女子的形模神态,越看越是神魂颠倒,后来竟然恶作剧地用针去扎那画中女子的胸口;不料,这么一扎,竟生出事来——那邻居少女从此得了心痛的病,百医不愈。顾恺之因而趋势求婚,将邻居少女娶了回家……”

“后来那女子心病可好转?”

“后来那痴呆悄悄地把画上的针拔出来,那女子的病自然便好了。由于作画的初衷甚秘,画中人又是他后来的夫人,自然不愿流传人间,因此便无落款。细观此画笔法、风格,分毫不高顾家之法,又有针孔,定是顾长康的传世之作了!”

尉迟明月惊佩难以言表,望着天人般的莲花公主,讷讷地说:

“姊姊,你是凡人吗?”

停了许久,只是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浮想连翩。忽地又神往地说:

“听说姊姊琵琶也弹得出神入化,不知何时能聆听姊姊的神曲?”

莲花公主腆然一笑,叹道若是神仙怎会与妹妹你在这地方相见?说罢不由黯然。她站了起来,从墙上取下了琵琶,试了几下弦,众宫人便悄无声息地聚拢了过来。她静思了片刻,眉宇间的乌云收敛得无影无踪,脸如秋空朗月般的圣洁、透明……

忽地,琴弦如山间的清泉铮琮作响,继而咕碌碌地穿山绕谷而出,与所有的小溪流聚会一起,汇成浩浩荡荡的江河。两岸千树竞秀,杂花丛生;江中波澜微微地起伏着,轻轻地拍打、温柔地抚弄岸边的花草沙石。

人间万物似乎全在瞻望,全在等候,全在屏息倾听……

包罗万象的大江来了!她载着天光水色来了!她载着未来与过去来了!她流淌着庄重与灵动,展现着奔放与温柔;显示着深沉与飘忽、浑浊与明澈;她似乎呼唤着什么,又似乎叮咛着什么,她欢腾疾进,她徘徊不前,她似来非来……

于江海衔接之处,一轮明月缓慢而又庄严地升了起来。那圣洁的月华,如霜如霰,似幻非幻,洒向沙滩,洒向芳林,洒向花甸,洒向人心……让万物进入光辉、透明的梦境。

一切都恍恍惚惚。

于恍惚中,少女莲花公主伙同小宫人们,还有阿哥陈叔宝……哦,不!他那时还呼作黄奴,他们在沙滩上追逐,在芳树间绕行,在嬉戏厮闹。树枝扯破了公主的衣袂,宫人拉下王子的冠带。分不清是在宫中还是野外,弄不明是人绕花树绕人,忘却了天地人之别,但觉身如轻烟,万类透明,物我无隔。树花落而心花开,木叶下而人身起,飘飘欲仙,忽雾忽云……

一片白云悠悠落地,忽又化作莲花公主。

她顾望空中之明月,蓦然疑问丛生。

是谁最早见到了明月?明月又是何时初照人间?问一江春水你到底是送春来,还是送春去?江流咕咕,其声渐远渐逝……

一曲琵琶余音已绝,然而谁也不愿从音乐的化境中走出来。

许久,忽闻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人们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姊姊,你弹的是何曲子?”尉迟明月虔诚的问道。

“《春江花月夜》。”

“得听姊姊仙曲,尉迟明月虽死何恨!”她说毕微微叹了口气。

“小妹何出此言?此曲乃家兄所作,愚姊素所熟习,今后若是想听,只需吩咐一声便成……”

莲花公主一言乍落,忽闻远处传来悠长的声音:

“皇上驾到!”

她的脸色刷地一变:该来的终于来了;不该来的,也终于来了!

莲花公主率领诸宫人跪伏门前接驾,一股难闻的酒气令她头晕。她向来不喜酒宴,可这恶味却似曾闻过,那是在什么地方闻过呢?她思索着,却回忆不起来……便在这时,一双湿漉漉的手伸过来将她扶起。忽然心中灵光一闪,回忆起来了:那是半年前解赴长安的途中,由于内急,下车去上露天毛坑。其时夏日如火,烤得毛坑中粪气蒸腾,便是这种气味。因为解溲之后也有女差援手相扶,这才联想起来。细思酒入肚肠,经过温热,再从肚底化气反呕出口,实与毛坑中粪气蒸腾不异。

她想到这里便直欲作呕。

其实杨坚并未喝醉。他一进厅中,便吩咐宫人再备酒菜上来。片刻功夫,酒菜已备。桌上只设两箸两杯,自然是杨坚与莲花公主对饮的局,宫人们包括尉迟明月则只有服侍的份儿。按理莲花公主应该起身斟酒劝酒,以尽妃嫔接驾之礼,但是她只是木然坐着,不独没举动,亦无表情。

杨坚先是一愣,继而释然。心想小女娃初次作新娘理当如此。为了使对方有种亲近感,话题便先从她的哥哥陈叔宝谈起:

“前天,朕赐宴群臣,你的哥哥叔宝也在场。席间大家饮酒赋诗,颇为尽兴。想不到你的哥哥诗作竟然压倒群臣。张权,他的诗你可记得?”

内侍张权立即趋前吟道——

日月光天德,

山河壮帝居,

太平无以报,

愿上封禅书。

吟毕悄然退还原地。宫人则掌灯伺候,天晚了。

“诗是好诗,确实是好诗。”杨坚品评道:“不过作为一国之主,不务国计民生大事,却去钻研雕虫小技,能不亡国?你说是吗?”

莲花公主仍是一言不发,一直侧身远避的尉迟明月转视莲花公主,神色颇为紧张。杨坚见其不语,便又解释道:

“朕意是说,你们陈国乃是自己灭亡自己,与他人无关。当年东晋,也据守石头城,符坚亲率百万大军压境,结果反为东晋所败,因为他们朝中有谢安、谢石为中流砥柱;而你们陈国重用的却是孔范、沈观等一帮奸臣。这些导致国破家亡的奸贼,朕已替爱卿严加惩处:一律投之边裔,让他们备受风霜之苦。”

杨坚说毕,见对方仍无反应,已是不悦,但略一思忖,复又开颜,终于亲自动手斟满了两杯酒,讪讪地说:

“北国佳肴恐无江南丰盛,但杏花村的美酒却是江南所无。来,贵嫔,你不妨试试……”

莲花公主仍是木然,一语不发。此时杨坚已是难以下台,终于忍无可忍,眼看就要发作,却见一人双手捧杯,跪落地上,娇声道:

“万岁……贵嫔她从小滴酒不沾,愿君王垂怜。这一杯酒便由贱婢代饮如何?”

杨坚不以为然地斜睨地上的宫人,那宫人也缓缓地抬起头来,冲着杨坚淡然一笑。但仅此一笑,却令杨坚极为震惊:

——宫中竟藏着如此绝色,朕却一无所知!

不觉间复又望一眼木然的莲花公主,两女竟是相差无几!忽地,早知如此,朕又何必从韩擒虎份上夺了回来?接着,便蔼然对那宫人说:

“使得,使得!你起来喝……啊,不,你坐下,你坐下来喝!”

杨坚语声方落,便即椅随声至。尉迟明月举杯与杨坚相碰,便即一口饮干,并且又满斟了两杯。莲花公主死里逃生,正感激地望着尉迟明月,却见她冲着杨坚甜甜地一笑,并且娇痴地举杯发语:

“皇上为了让普天下百姓过太平日子,废寝忘食,不愧为千古一帝!难得今日驾临偏殿,小婢斗胆,越礼敬祝皇上万寿无疆!”

杨坚听罢,龙颜大悦,连连说“好”,并且一饮而尽。而莲花公主则大惑不解,何以尉迟明月今日判若两人?她果真是尉迟明月吗?想着想着,便紧紧地盯视着她。尉迟明月则浑若无觉,虽然是满脸酡红,仍是提起酒壶,又斟了两杯,且移座紧挨杨坚身旁,柔声漫语道:

“皇上今日额外开恩,竟然给小婢天大的面子!此乃天降雨露,草木共沾。愿万岁爷圣德如天,永如今日!干!”

杨坚喜笑颜开,连说:

“好!很好!你好聪明!”

尉迟明月接二连三地斟酒,一杯复一杯地与杨坚对饮,终于两人均垂下头来,已然醉态可掬。杨坚喃喃不绝:

“睡……睡……朕要安息了!”

诸宫人终于手忙脚乱,将他扶上莲花公主的眠床。

“贵嫔……贵嫔……来……你来啊……”

寝室中传来杨坚的醉语。

尉迟明月闻声一震,强打精神,久久地望着莲花公主,但见她满脸鄙夷不屑的神色,便即低下头来,拖着醉步,向莲花公主的寝室走去。她并未全醉,心中正明明白白自己是走向何方!

几乎同时,莲花公主也走了,她走进尉迟明月的耳房。

尉迟明月一觉醒了过来,手往身上一摸,原来浑身一丝不挂,已被脱得赤条条的。其时她见杨坚酒已过量,为了保护莲花公主及自身的清白,竟越俎代庖,接连不断地向杨坚敬酒,自己也玩命地陪酒,指望的是将他灌醉,使那种事不致发生,如今看来那事儿却已发生了,不仅发生了,而且自己醉得竟如死猪一般,衣服被人剥光,被人恣意糟蹋,也毫无感觉!如此看来,若非杨坚假醉便是先醒了……那么……昨晚敬酒时自己不惜满口谀辞,恬然撒娇撒痴,全都心机白费了!清白丧尽!脸面也丧尽!她将有何面目见祖父、祖母以及爹娘于九泉之下?当年祖父举兵讨杨,兵败城破之日,将全家聚集楼上,准备自焚以尽忠周室,忽见小明月泪眼汪汪,心生不忍,即令乳娘将她抱走。当她回首之际,楼上已是大火冲天,她是唯一逃生的遗孤,而今却与仇人睡在一起!她的悔恨是无边的,她的痛楚是惨烈的……她嘤嘤痛哭起来,怎么也克制不了。

杨坚翻转身来,忽觉有异,便含糊地问:

“贵嫔,贵嫔……你怎么啦?”

尉迟明月究竟是将门虎女;临大事总能镇静如恒,这秉性乃是与生俱来的。她拭干了眼泪,穿衣下床,然后跪伏于地,说道:

“臣妾尉迟明月叩见皇上……”

杨坚终于撩开了龙凤帐,伸出头来,疑惑地望着跪叩之人:

“你?你不是贵嫔?你不是贵嫔?”

尉迟明月勉强一笑:

“皇上怎地忘了?昨晚是你要小婢侍寝的,因此贵嫔她只好屈居他处……”

“哦……你不是贵嫔,不是贵嫔,”杨坚虽是口中喃喃不绝,仍是情不自禁地欣赏尉迟氏的绝色风韵:“你虽不是贵嫔,那也一样……朕这就封你为才人……”

尉迟明月再次叩头,却不张口谢恩。杨坚忽又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你刚才自称是尉迟……尉迟什么?”

尉迟明月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

“妾身尉迟明月……本是叛臣尉迟迥之孙女,七岁没入宫中为婢,以赎先人之罪孽……今皇上误封罪臣之后,恐非得宜,愿皇上收回成命……”

杨坚思索了半晌,忽又说道:

“尉迟才人,你坐上来讲话……平心静气而论,尉迟迥也算是一条好汉,对周室而言,他还是一个大大的忠臣,若非举火自焚,朕也未必杀他……唉,可惜!可惜!除你之外,你们尉迟氏可还有后人?”

尉迟明月缓缓地摇头,泪流满腮。

“张权!你过来一下!”杨坚呼唤道。

“奴才在。”张权影子般飘来,几乎是随声而至。

“朕已封尉迟明月为才人,册立事宜由你立即办妥,还有,相州尉迟迥坟墓应派专人修好,不得草草!事成之后,再拔五户人家,专门负责祭扫诸事。”

“奴才领旨!”

第二节

隋文帝对太子越来越没信心,决定重新思考继嗣大事,一场新的宫廷

阴谋拉开了帷幕。

张权一脚探进寝宫便知事情不妙,名贵的瓷器摔碎在地上,片片发出刀枪剑戟般的刺眼光芒。独孤后静坐床上,比张牙舞爪的猛兽更叫人发怵。原来她一切都知道了。张权想立即抽脚往后狂奔,但那只脚则死死地定在地上,似乎不属他所有。终于,他以极大的勇气将后脚也移进内室,却难禁胸口剧烈的心跳。他规规矩矩地立着,甚至不敢透气,努力把自己变成活死人。他极明白:

——这便是内侍张权此时此地的最佳生态!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独孤后仍是一言不发,似乎已经本化,而张权也着实变成木偶。一个宫人伸长脖子在门外探望一下便想缩回,却立时被张权的眼光捕获。他一招手,便拉线般将她引入室内,接着便低声吩咐道:

“我刚才不小心,打破了瓷瓶,你来收拾一下,要快!”

那宫人点了点头,出去拿着扫把,小心翼翼地打扫着。不一刻便将瓷片清除干净,但却不走出去,仍是犹犹豫豫地站着。

“你有什么话?说吧!”独孤后开口道。

“启禀二圣……”宫人仍大为不安:“太子妃元氏昨晚暴亡……”

“你说什么?”

“元妃昨夜暴亡……”

“没听说她生病呀!”

“宫中谣传……道是太子宠姬云昭训下毒所致……”

独孤后火冒三丈:尉迟氏以一夜之欢,可令圣上为他的宿敌修墓;云昭训侍宠而骄,什么事做不出来?毒死元妃的事只怕不假!丈夫我管不来,儿子难道也管不来?当即气冲冲地对宫人说:

“去,马上去东宫,把杨勇给我找来!”

“领旨!”宫人立时快步出宫。

过了许久,廊上传来了一阵缓缓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来至外室便即止住;过了一阵,脚步声又起,却不见有人进来,显然那人还是在外室徘徊。

“你给我滚进来!”独孤后厉声喝道:“干起坏事来,略无犹豫,为何不敢进来?”

然而,过了许久,那人还是没有进来。张权隐隐地感到有点不妥,往门外走去,想看个究竟,不料在门口差点与杨坚撞个满怀。杨坚气呼呼走进来,他分明听见独孤后骂的是他,怎地不气?他听到那个‘滚”字,先自一愣,想忍一忍再说,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下。打从他当了北周的大丞相以来,十多年来从来无人敢如此辱骂他,这还了得,今日非给点颜色看不可!

“你……”杨坚声色俱厉,指独孤氏正待发作。

突然张权跪在面前,急急禀道:

“误会!误会!天大的误会!二圣骂的是太子,圣上万万不可会错了……”

杨坚虽是克制一下,但仍不信独孤氏是在骂太子。自从册立莲花公主为贵嫔之后,他们夫妇间的信任已与日俱降。他瞪视着张权,威严地说:

“张权,你知道欺君是什么罪?”

独孤后也立即接上,话里软中带刺:

“张权,你又何必多言?倘若他硬说是在骂他,那也没啥,顶多是个杀头罢了!当年改朝换代之际,时刻都有人头落地的危险,多活了十年,已是万幸,到现在才死,照理还得感谢苍天呢!”

“奴才怎敢欺君……”张权急急解释:“昨晚元妃暴亡,二圣正在生太子的气,已经令人传呼太子进宫,不料来的却是皇上……”

便在这时来了杨勇,他见室内气氛不对,立即跪落下来,准备接受训斥。

然而,训斥却始终不来,一种莫名的恐慌开始笼罩他的心头。

“元妃是怎么死的?”杨坚终于发问。

“儿臣……也不甚清楚。”

“有人说是云昭训下药致死的,可有此事?”独孤氏发语冷峻。

“不不,她已心痛两天了,怎能是被人毒死的,此事父皇母后可以派人检查,万万不可冤枉好人!”

“此事自然要派人查验!”独孤后仍是声中带气:“便是病死,你也有照应不周之责。你可明白:我们给你安排这门亲事,用意何在?”

“此事儿臣明白。元氏乃北魏皇族,周取北魏,我代北周,敌人的敌人便是我的朋友,父皇母后让我同元氏配婚,用意是联合北魏皇族共同对付北周的残余势力,巩固我大隋的百年基业……但是元氏她自己要死,儿臣实是无法可想。”

“是元氏她自己要死吗?”独孤后驳道:“听说你们从来不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你只是一味专宠云昭训,这不活活将她气死!你不以江山百姓为念,沉迷女色,那是不想当太子了?若是不想当太子,那也由你!”

杨坚觉得独孤后句句是理,天经地义,不由暗暗佩服;可是猛一转念,又觉她几乎句句都是含沙射影骂他,心想这个鬼地方实在呆不住,要想同尉迟明月、莲花公主欢度晚年,非得另建一行宫不可。他想起凤鸣歧山的故事,歧山风景秀丽,止好栖风;若是在歧山建一座个:宫,岂不妙极?

而独孤后自是日遣回太子以后,便在东宫安插亲信宫人,既欲弄清元妃之死的真相,也想侦伺太子的动静。自此以后,三天两头便有宫人来报“太子耽于酒色”。独孤后也往往借题发挥,指桑骂槐,觉得以此整治杨坚最为上策,因而对合发的宫人赏赐甚丰;而那些宫人发现生财之路,不免真假掺杂,愈报愈多,弄得杨坚和独孤后对太子越来越没信心,终于决定重新考虑继嗣的大事。

他们请了术士来和,给诸王子看相。来和看了杨勇、杨俊、杨秀、杨谅四人,不出一言。为此,杨坚便决意驾幸并州;因为晋王杨广现任并州总管,他是唯一未被来和相过的人。

上午,并州总管府来个使者张衡,那张衡出语谦逊,对晋王礼敬有加;但问此行是何公事,却言无有,只是顺路到此,盘桓数日即要离去。这使晋王夫妇既感困惑,却又激动,以致整个中午为此议论不休。

杨广终于打了个阿欠,懒洋洋道:

“睡吧,再揣摩也还是不得要领。反正咱们从不亏待朝廷来使,便是不入流小官,也均以上宾待之,无使他们在父皇面前说咱的坏话;如今,对待张衡礼数无缺,便也无需多想了。睡吧!”

许久,萧妃才从外厅进入内室,对正在就床解衣的杨广说道:

“姜适才卜得一卦,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咱们一起来详细看看。”

杨广仍在解衣,一面说:

“什么大人?张衡才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官儿!”

说毕钻入被窝。

那萧妃乃是梁主萧岿之女,开皇三年,杨坚娶之为晋王妇,其用意与为太子娶元氏一般无二。她见晋王杨广钻入被窝,则走近床沿,从容地说:

“欲知张衡,必先知沈重。沈重为当代儒学宗师,家父曾拜之为散骑常侍、太常卿,他于贱妾出嫁那年去世,当今皇上特派舍人萧子宝赴梁致祭,追赠使持节,上开府仪同三司、许州刺史……”

杨广于被窝中嗡声嗡气地问:

“这与张衡有何关系?”

“那沈重不仅为儒学宗师,且对鬼谷子秘笈修为甚深。据说,他的学问已倾囊授给张衡。”

“你无非是说他很有学问。”

“这个张衡,字建平,祖籍河内……”

“你了解这些干啥?打算同他结亲家吗?”

“祖籍河内,便算是并州的半个主人,他对并州的山川形势、人文风俗自然最为熟悉。”

“父皇把这个有学问、并且熟悉并州的人派来当使者,却是何故?”

杨广从床上爬起来,半裸地坐着。

“张衡官居司门侍郎,是督官尚书的副手之一。督官尚书所管何事……”

“管官员的功过刑赏。”

“大王,妾再问你:当今大内最得宠的内侍是谁?”

“是……是张权!正是张权!”

“张权,是张衡的哥哥……”

杨广急急地穿好衣服,重又下床,口里喃喃不绝:

“大有来头,大有来头……你说,这是何吉凶?”

“爻辞言: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看来是好事……不过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他的来意。”

“正是,正是。不过此人狡猾之至,恐不易泄密。女诸葛,你有何妙计?”

“先让我想想看。你不妨现在就去筹划一席名贵之宴,好好陪他喝酒,只是不能让他大醉。席上不言政事,更不得探听内宫之秘,便是如此。”

“好,我就陪他喝酒。”杨广不觉一笑,又说:“今日孤王把全权都托付与你了!”

“你不会后悔?”萧妃也是一笑。

“后悔的是兔子!”

杨广说着哈哈大笑,便往门外走去,恰好侍妾送参汤上来;若非那侍妾应变敏捷,定要撞个满怀。

“请王妃赏用参茶。”侍妾道。

“请红叶妹妹也赏用参茶。”萧妃说道,同时用双手捧杯端至侍妾红叶面前。

红叶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不解地望着萧妃。若非平时萧妃待她甚好,她又颇获晋王宠幸,定要以为是大祸临头了。她愣了一愣,定神说道:

“王妃,你待奴婢确实亲如姊妹;但主仆终究有别,以后万不可如此戏耍。”

萧妃放下手中的杯子,拉红叶一起于床沿坐下,亲切地说道:

“红叶,我若没记错,你是生在王昭君那个村中。当年家父决意将我嫁与晋王时,我当即向家父请求:要昭君村中的女子作为陪嫁的侍婢。据说那村中的女子,出落的都是美人胎。因此,你就来了。王昭君当年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因而青史留名。如今也有一件大事,不知你想不想做?”

“我怎么行呢?”

“你当然行,就不知你想不想做?”

“到底是什么事?”

“先说你想不想做。”

“我……我试试看……”

“此事关系非轻,那么……我们结拜为姊妹,他日有难同当,有福共享!”

“这……这……”

萧妃这时又端起杯子说道:

“好妹妹,你先喝这杯参茶,然后咱们再对天盟誓如何?”

红叶见她满脸真诚,便接过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着。

萧妃则想道:

“你杨坚趁我梁国君臣北上长安朝拜之时,背信弃义、举兵偷袭江陵,灭我梁国;我若辅佐晋王杨广从杨勇手中夺回太子之位,他日便是皇后,我萧氏家族也算半有天下,这比公然起兵复梁岂不棋高一着?”

当下便喜孜孜点起香来,准备与红叶对天盟誓。

张衡已然喝了半醉,由晋王府官员引进一间华屋安歇。那官员为他点燃红烛,便即匆匆告辞出去。张衡不以为意,伸个懒腰,接着就解开衣裳,打算安歇。

便在此时,房门悄然打开,一个盛装的绝色女子,手提酒菜走了进来,顺手把门拴死。

张衡一惊,站了起来,急问:

“你……你……你来作甚?”

那女子似乎也是一惊,反问道:

“是谁?你来作甚?这是我的闺房,我是回来睡觉的呀!”

张衡急道:

“错了,错了,我这就出去!”

那女子伸手一拦,蛾眉倒竖道:

“且慢,究竟是谁错了?”

张衡怎敢不拜下风,急道:

“我错,我错!自然是我错了!”

那女子粲然一笑道:

“那也未必,说不定倒是我错了。”

张衡此时全然明白,自己已经落入他人圈套,但还是诚恳地与她商量:

“你,请你让我出去好不好?”

那女子又是一笑说:

“你一桩是非未了,奈何又生一是非?第一,这到底是谁的房间,又是谁走错了房间……”

张衡摇着双手道:

“是我错了,我早认了……”

那女子道:

“我不是早说了,那也未必吗?第二,到底是你非礼间人闺房,还是我不让你出去?这可一定要弄个明白!”

张衡终于冷静下来,说道:

“那,你说吧!”

“依我说,咱们什么也不需办,就凭这两只酒杯来赌一赌。只要你喝赢了,这房间便是你的,你自然也没有非礼闯入闺房……怎样?我这办法不行?那好,我这一声喊,你就怎么啦?恐怕是输光了吧?嘻嘻!”

张衡脸色一端,低声道:

“姑娘,如此说来,你是诚心要张某犯法了?”

那女子嗤地一声,嘻嘻笑道:

“张大人言重了!咱不过是晋王府侍妾,你却是朝廷钦差,并且还是皇上心腹张权的弟弟,本姑娘高攀都来不及,还敢给你难堪吗?”

张衡一听说她是晋王的侍妾,头上嗡的一声,如遭雷击,呆了许久,垂头丧气地说:

“好,我认栽了,该丢官、该杀头,都只凭姑娘一句话了!”

“大人误会了,咱不过是要你陪本姑娘喝酒聊天,然后还要你青云直上当大官,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大人经纶满腹,如今还只是四品的官儿,那是什么缘故?依我看,原因使在于你太死心眼,走的都是死棋,不活!”

张衡坐了下来,静静地想着,忽忧忽喜,神情瞬息万变,终于又说:

“要是我不依姑娘呢?”

那女子不马上回答,兀自把酒菜往桌上摆,斟了两杯酒,又摆好了椅子,先自坐了下来,笑吟吟地望着张衡说:

“那也成,那你就把一肚子的儒学,连同鬼谷子的鬼学都倒出来,看看本姑娘会不会被你的墨水淹死!不过,依我看喝进去肯定比例出来好。来,先干一杯!”

张衡举杯一口干了,心想我张衡一肚子绝学,只因一时大意,竟然栽在一个小女子手里,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女子又斟满了酒,像完全了解张衡在心上转了又转的念头,肃然道:

“张大人,你又想错了,你并非栽了筋斗,而是青云直上!试想想,有谁能值得本姑娘如此相待?你呀,是书越读越糊涂!”

张衡似有所悟,便道:

“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那女子纠正道:

“不是我们要你做什么,而是咱们应当做些什么!”

张衡沉思了,他似乎全明白了。过了一会儿,又道:

“咱们?我还不知道姑娘的芳名呢!”

那女子坦率地说:

“我叫红叶,赐姓萧,是王妃的结拜妹子。若非晋王万分器重大人,咱们能有今夜杯酒对酌的缘份?喝吧。”

张衡听了“红叶”二字,不觉一震,竟愣了半晌,不发一言。

两人干了第二杯后,张衡出手斟酒了,若非决意卷入大风大浪之中,是不会这么干的。

“红叶姑娘,看来这是天数了!”张衡迷惘地说:“我进入并州地界时,曾遇一鹤发童颜老者,他坐在一棵老枫树下,我便策马上前问路。那老者不理不睬,却自顾歌曰:‘红叶复红叶,飘飘入帝阙……’你说,这是不是天数?”

红叶也万分惊异,直直地望着张衡说道: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红叶思虑片刻,喜孜孜地说:

“如此说来,事必大成!”

“但愿如此!”张衡主动举杯与红叶对碰,两人一饮而尽。

红叶连连说“热”,同时将外衣脱下,余下一紧身短袖亵衣,坦然一笑。

“我在自己闺房脱衣服,天经地义;若有不是,那便是夤夜私闯入家闺房的野汉了。你说是耶不是?”

张衡不由得暗暗赞叹红叶连珠般的巧辩。辩术到苏秦、张仪那里达到极致,那实际上是鬼谷先师兵法在语言上的一种化境。以唇枪舌剑攻心,本是兵家上上之策,今见红叶运用随心,便不敢以等闲女子视之,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因而杯来杯往,不觉又喝了许多杯。

红叶醉脸酡红,连连嘟哝:“热、热”,努力站了起来,往张衡身上一靠,呢声呢气道:

“你帮我再脱一件衣服好吗?”

张衡动手替她解开钮扣,把衣剥了下来,不觉心跳加速;但见她上身除了一块红兜肚外,几乎已是赤裸。张衡不由得浑身气血翻腾,血脉贲张,伸手便往其胸脯摸去。但才一沾手,红叶则滑溜地闪开,她双手捂着胸脯,眼含媚笑地望着张衡,噘着嘴说:

“且慢,你到晋王府的使命还未告诉本姑娘呢。”

张衡神思恍惚,道:

“你……你过来,本使全告诉你!”

红叶忽然心跳加剧,这才着实感到紧张;但强自镇定一下,便含糊地说“好”,缓缓地凑上前去。张衡把红叶揽入怀中,浑身血液鼎沸,猛地一愣,忽想:原来我是个好色之徒!而如果我真的是好色之徒,见色不能自持,晋王还会瞧得起我吗?于是乎缓缓地松手,肃然道:

“红叶,你快穿好衣服,马上请晋王来,共商大事要紧。”

文帝杨坚一行已进入并州境内。

若是往常,晋王早已境外迎侯;但这回是密察,是否重新选定太子全由密察的结果而定,要是事前让晋王有个准备,岂非情同儿戏?为此,他派司门侍郎先行,观察晋王的动静,绝不能让其作伪,而影响他的百年大计。至于安全问题,那可无忧。有一箭双雕将军长孙晟、右卫大将军宇文述、杀虎勇将高雅贤以及大队羽林军保驾,自是万无一失。

中午时分,人马来到关帝庙前。杨坚想稍事休息一下,用了午餐再走,便下旨驻马。可走到庙门口,不觉一怔:庙中已经坐满了人,人马怎生安顿。仔细一瞧,一个懦生模样的人正抑扬顿挫地讲学,心想,到底是朕驻驾要紧还是你酸懦讲学要紧?便要下旨将这批士子赶出庙去;但看庙中士人黑压压一片,几乎不下五百人,又觉不妥。心想,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岂不有损他明主的形象?当即命长孙晟上前打探究竟是何许人在讲学。

片刻间,长孙晟即回来禀告:

“那讲学的儒生是李士谦,既是大儒,又是著名的隐士。”

杨坚不觉为之一震:

——幸好未曾鲁莽!

当即召见了李士谦,且说:

“高士清风,朕亦颇有所闻:当年令堂仙逝,高士哀痛过度,形销骨立,并且舍宅为寺替令堂祈求冥福,因此大孝之名远播。朕又闻,有兄弟分家,因分财不均争讼官府,高士知道此事,用钱弥补亏者,那两兄弟因而感愧,终于成为善士。又闻乡里有牛食先生田中苗,先生不嗔不怒,将牛牵到凉处细心饲养。还闻先生田中禾黍被人偷割,先生见到反而悄悄地避开。如此广积阴德,难怪先生会名扬四海!”

“皇上过誉了!若说阴德,应是事无人知;而今这些琐事竟然传到天子至尊耳里,还有什么阴德可言?惭愧!惭愧!山人就此告退!”

李士谦恭敬地说着,然后转身遍告听学士子:

“今日讲学就到此为止,明日各位再来!”

说毕,谦然引退而去。

杨坚望其逝去的背影,不禁想道:

“这李士谦前朝两次要他当官,均不赴召,堪称真正的隐士。本朝也曾想起用他,却又不见踪迹,不料却在老二的治所讲学。如此看来,老二为政不仅注重教化,而且声名也不坏,否则,又怎能罗致李士谦这样的高士?”当下心中暗喜。

宇文述一路伴驾,根本不知皇上此行用意所在,但一人并州不见晋王接驾,才悟到杨坚出巡属于密访,只是对密访的目的不大了然。而关帝庙李士谦讲学的景象,似乎是杨广对乃父杨坚密访的一种反应。于是便隐隐感到他们父子间大不寻常的斗法。

杨坚夫妇厌倦太子杨勇的宫闱秘密,长孙晟早已从堂姊蜀王妃那里获悉,因此对杨坚出巡并州的心思他是一目了然。但当他目睹李士谦讲学的场面时,也不禁吃了一惊。因为,他从中看出两点可疑的迹象:

——是晋王已经获悉乃父北巡的用意二是这个李士谦并非正牌货,而是冒名者。

只是他自己身处嫌疑之地,这发现无论如何是不能说破的,必须装傻,一定要保持缄默!

君臣一路所见,无外男耕女织,时见商旅往来,时闻书声朗朗。着实是一派太平景象。杨坚心里暗暗得意,一直谈笑风生。宇文述挖空心思凑趣,句句得体。长孙晟对事态发展虽是忧心仲忡,却也不敢显露痕迹,不时还得与杨坚搭上数句轻松风趣的言语,大是苦事。

不一日,队伍来至晋阳城郊。晋阳原是北魏都城,魏亡至今不过五六十年。虽说中间走马灯般转过了东西魏和北齐等三个短命王朝,但城廓基本完好,宫殿气势尚在,巍巍然颇有龙蟠虎踞之气象。君臣正自瞻仰废都的风采,却闻桑林深处传来阵阵采桑歌声。杨坚驻马听了一会,说道:

“走,看看去!”

君臣且说且走,不觉已进桑林深处,但见林间衣袂飘忽,五彩缤纷,均是少女少妇。一个美艳女子上前一福道:

“贵客何来?有何见教?”

长孙晟回礼道:

“当今圣上驾幸并州,大姊难道未曾闻说?”

女子笑道:

“当今圣上日理万机,怎有时间北巡并州?客官说笑了!”

宇文述大声斥责道:

“如今天子便在眼前,岂是说笑?”

那女子犹是不信,摇了摇头说:

“绝无此事,你们万万不可以此说笑!”

杨坚乐呵呵笑道:

“便是有天大的胆子,量也无人敢假冒天子。朕今日北巡至此,实为体察百姓疾苦而来。你家主人何在?快唤他前来,朕有话询问!”

那女子对女伴使个眼色,女伴跑开了,她自己则口中喃喃不绝:

“你便是天子?便是皇帝?真的便是北巡到此的圣天子?没假吧?民女这可要下跪了!”

人随声落,果然跪了下来。而其他众女也如被风吹倒一般,就地跪下。

刚才跑去的女子,不一会即带引一妇人小跑过来。那妇人一身桑妇打扮,走近了一看,原来是萧妃。她气喘嘘嘘,见杨坚立马眼前,急乱中差点摔了一跤,当即跪下:

“父皇……你可真是从天而降,怎不先捎一个消息,让孩儿辈早早高兴……”

杨坚见萧妃一身桑妇装束,甚是满意,但不免又有疑惑:

“是老二逼你来采桑的吧?他欺侮你了?你……你们起来说话!”

萧妃款款站了起来,红着脸道:

“他怎敢……便是不喜欢儿媳,也当明白父皇、母后一向宠爱孩儿……他怎敢胡来?”

“那你们又缘何到此采桑?”

“父皇能得天下,虽言天命攸归,但是出生入死者不知多少,便是抛荒了寸土,岂非大大有负父皇的苦心!”

杨坚听了此言,心中极为受用,感激之下,不觉热泪盈眶,边说:

“难得……难得!阿么呢?他哪里去了?”

“阿么”是晋王杨广的乳名。成年以后,父皇母后难得以此呼唤,只有极亲热时才偶一呼之。萧妃听此呼唤,心知这比连升三级还要难得,当即又跪下谢恩,并解释道:

“真是不巧,近来他北上巡边去了!”

杨坚听罢,更是喜上加喜,暗暗思忖:

——儿子知道谨守边防,儿媳又以身作则从事农桑,如此看来,我夫妇一生苦心也不枉了!

继又联想:

——老大身上所有的缺陷,竟然在老二身上一一补全,看来这是天意,是上天要我隋祚绵延不绝!

想着想着,不禁又是心花怒放,眉笑颜开,继而说道:

“进城吧!”同时顺手拍了拍红叶的头,笑骂道:“小妮子,你胆大包天,竟敢诓骗,口口声声自称是民女!”

红叶眼含笑意,瞟了杨坚一眼,道:

“采桑养蚕,非民曰何?自然是民女了!不过万岁爷要罚,小婢也不敢不服!”

杨坚笑道:

“好,这就罚你领路!”

到了城里,杨坚略事休息,然后便追览了晋阳宫。

他想趁阿么不在家,一切原样,最是真实情况,便叫张衡领路,一间一房地瞧着。他见晋王杨广的居所几乎与普通官员的一般简朴,大为快慰;又见许多宫室都腾了养蚕,更是乐不可支;再见所有琴瑟、箜篌、琵琶都收入贮藏室中,弦断丝绝,且蒙上蛛丝和尘埃,显见杨广他久断声色之乐。杨坚心中的欣慰已然饱和,于是,废立太子的大策便暗暗地定了下来。

他近来新添一种爱好,就是独断。创业时,以及统一天下中,形势瞬息万变,他理繁处乱,履危蹈险,得有人提醒,有人献策,有人切磋。如此,固然事情办得顺利,可也令沾边的人居功自傲,盛气凌人,以致掩盖了他英主的光辉。四海统一之后,“天纵英明”的呼声日高一日,“圣心独断”的炉火越煽越炽。于热乎乎中,他生发了一种感觉: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天意附体,他只需略转心思,便有真知灼见产生,一旦吐出,即是金科玉律。古人“口合天宪”之说,实不我欺!

他终于重新发现了自己,这是一个超凡人圣、光辉普照的“自己”!

这一重大的发现使他激动不已,以至三天三夜兴奋得不能入眠。遗憾的是,这一发现略迟了一点,才使臣下们有机会七嘴八舌,抢他的功,掠他的美,掩盖他的光辉。倘若当年诸事,由他圣心独断,肯定是好上加好。

如今他清醒了,凡事务必由他自己独断,特别是重大的事,决不能让凡庸之辈染指。“天意”本来只能由天子来宣讲施行,否则便是逆天。这道理他现在已是明明白白。自此以后,他每独断一事,便有一种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又麻又酥,且暖且痒,实在不可名状。

长孙晟对这次北巡也是明明白白。他几乎不假思索,但凭直觉,便知一切都是虚假,一切均为儿戏。因为凡触目所见,晋王的政绩几乎毫无缺憾,堪称完美无瑕。而世间本无完美无缺的物事,凡是真实的东西总有缺陷,只有虚幻的东西才是完美无缺的。这本是极浅显简明的常识,可是由于当事者的沉迷与固执,都视若无睹。他几乎涌起揭穿真相的冲动,但每回都强按下去,“疏不间亲”,这也是兵家的常识啊!

宇文述也渐渐明白杨坚北巡的心意,也看出晋王弄虚作伪的迹象,还看到晋王已然得势的苗头。他接连不断地思量:我该怎么办?

当晚,他与张衡被安置在同一房间,闲聊之中,宇文述漫不经意地说:

“平陈之役,下官属六合一路军,在晋王麾下当一名总管,幸能追随晋王左右,对晋王英俊的丰采、敏慧的气质印象殊深,但他那少年的心性却如天马行空……不料时过一年,他竟然把并州经营得井井有条,若非得力于能人的辅佐,便是晋王自身成熟得判若两人了,张大人,你以为如何?”

张衡端起了茶杯,细口地啜饮着,似是不闻宇文述的议论,只顾全神贯注地品茶,许久,他才放下茶杯,另起话题,追怀十年前的往事,问道:

“皇上为周之大丞相,着手缔造万年基业,足下可曾察觉?”

“未曾。’宇文述应道。

“那是谁先觉?”

“若论先觉,应是相州总管尉迟迥。”

“正是尉迟迥先觉!”张衡紧接着说:“由于是先觉,便即于相州率先起兵反对,以为可立不世之功;结果兵败身死、家破人亡,并且沦为叛逆,为后世所笑!而足下虽是后觉,却能追随韦孝宽到相州平叛,趁破竹之势,一举成功,封褒国公,拜大将军,尊荣无比!可见先觉者未必佳,后觉者未必恶,足下以为若何?”

宇文述惊诧地说:

“述虽身在事中,却未明其理。今闻高论,顿开茅塞。往后身临大事,愿听先生指点!”

“指点云云,却不敢当;但凡事共同切磋,则能避凶趋吉。”

宇文述沉思良久,方试探言道:

“依先生看来,晋王的前途如何?”

张衡直截了当地道:

“晋王气宇不凡,神采飞扬,且常逢天造地设之良机,其前途岂可限量?”

宇文述觉得张衡的话,句句均有事实印证,便决意投身将来的风浪之中。于是,便渐渐与张衡谈人深幽曲折之处,涉及漩涡潜流之中。

当晚,另有一场密议则在萧妃的被窝里进行。

晋王外出未归,与之同床的乃是新结拜的姊妹红叶。她们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急急辩论,时而呜咽抽泣,时而咯咯浪笑。不过无论是笑是哭,都是红叶的声音。

第三节

一场豪赌,宇文述带去的两大箱财宝输得空空如也,却赢来了上往国韩擒虎的人头。

杨广自然不是巡边去。他和张衡将一切安排妥善之后,便依张衡之意,离开了晋阳,道是巡边,其实则是上山打猎去了。杨广的想法原是不差,远离晋阳便避开了作伪的嫌疑,上山打猎则可弄点野味孝敬父皇,来个锦上添花。

可是幸运者并非一切如意,他上山了两天,一只走兽也没射着,甚至连一根鸟毛也没射落下来。

第三天,他又等了一个上午,其时饥肠辘辘,又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正想罢猎而归,却见远处灌木丛纷纷摇动,随即见一只梅花鹿迎面奔来。晋王杨广喜出望外,紧张得心脏乱跳,慌忙中张弓搭箭,可那箭杆却不听话,竟抖抖索索地动个不停。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稳住箭杆,正待开弓射出,却见那梅花鹿不射自倒,跌在三十步外的草地上,抽搐了两下,便即寂然。

待晋王一帮人上前一看,却见它脖子上贯穿着箭杆,兀自流血不止。显然这鹿是被他人射杀的。有一个侍从似乎全然不见真情,上前将鹿脚一提。搭在肩上便走。

“慢!那鹿是我射的!”丛林中走出一个青年猎手,喝阻着。

“这山,还有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王爷的。”那侍从懒洋洋地说,并不回头。

“鹿是吃山上的草长大,便是这鹿,原本也是王爷的。你把王爷的鹿射死了,不找你算账,你反而上来找死!”另一随从恐吓道。

又一个上了年纪的随从拍着猎户的肩膀,软语道:

“小哥,我们并非故意使强,坏了你的营生。只是今日晋王府中来了贵客,得有野味款待。诺,这几文钱给你,就算是给你买鹿……”

那青年猎手见侍从的掌心中稀稀拉拉躺着几文钱,心想:我一只牛犊大小的梅花鹿只值这几文钱?便恼火道:

“不卖!我的梅花鹿不卖!”

此时晋王不在场上,他在几十步外负着手正在观山景,以为区区小事,手下们早已妥善处理了,却不见侍从们上来,不免有点急火,便吆喝道:

“还赖着不走?欠揍吧?”

一个侍从借势吓唬猎户道:

“听见了吧?晋王在骂你啦!再纠缠下去,真是找死了!”

那猎户见侍从们个个刀剑出鞘张牙舞爪。正在犹豫是否出手争夺,却见山腰又有一彪官兵赶来,便知硬拼终归是自己吃亏,于是就口气缓和地说:

“你们等一下,我还射了一只獾猪在那儿,快去扛吧!”

说着,同时张弓一箭往晋王射去,旋即不见身影。

众侍从大惊失色,一阵慌乱后,终于围在晋王周围,眼看杨广的屁股上插着一枝羽箭,怔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似乎都在疑虑:

——该不该拔箭?王爷的屁股神圣无比,究竟动得动不得?

山腰的那一彪官兵随即到来,为首的是振威将军高雅贤,他们是奉命前来接回晋王见驾去的。高雅贤毫不犹豫,便将箭杆拔了出来,他历经沙场,身备金疮药已成习惯,当即掏出药来,十分利索地为晋王包好伤,同时跪下禀告道:

“微职振威将军高雅贤,奉皇上圣旨前来迎接殿下、回府见驾!”

晋王杨广感到屁股一阵疼痛,恼火地望着众侍从,喝道:

“还不去把他抓来!快!”

众侍从立时振作精神,一声呐喊,重又冲上山坡,追索猎人去了。

高雅贤估量杨广已是行走不便,即挥刀砍下两棵小松树,用野藤绑了一张简陋的担架,将晋王扶上了担架。杨广不无感激地望着高雅贤,似是不解地问道:

“你是何人?因何到此?”

“微职是护驾小将高雅贤,今奉圣上之命,特来迎接殿下回晋阳见驾!”

杨广略一思忖,又说:

“孤王巡边乍回,早上才得知父皇北巡的消息,于是决定猎取一点野味回去孝敬父皇,不料却挨了野人一箭……你的名字……叫高雅贤,是不是漠北徒手搏虎的那个高雅贤?”

“徒手搏虎乃是不得已……”

“很好……很好!你也一起去把那个野人抓回来。”

高雅贤领命上山而去,杨广则俯伏藤床上,由官兵抬回晋阳。

顷刻间,日丽风和,山林中色彩各异的枝叶在风中摇曳,鸟儿鸣啭,又是一个神仙的境界。神仙本由人做,唯能将权势利欲淡化至无至空者或能得之,成者号曰“真人”,即是真正的人。

高雅贤为追踪那个猎手,攀藤附葛,穿林越谷,找了一山复一山,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不见凶手的形迹,却见半山里两个道士在松下对奔。

高雅贤缓步上前,一看便呆在当场,原来是他的师叔杨伯丑、章仇太翼忘情地下棋。为了不惊扰前辈的雅兴,他悄无声息地上前,立于背后观望棋局。

章仇太翼未曾回头,却道:

“傻小子,这棋局你看懂了吗?”

杨伯丑不待高雅贤答腔,便又接道:

“若是看懂,又何苦追索他的朋友?”

高雅贤自是不解师叔之言,只好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行个大礼:

“徒儿给两位师叔请安!”

杨伯丑笑道:

“师叔在世外逍遥快乐,哪有不安之理?倒是师叔应当向徒儿请安才是,你尽干出生入死的活儿,一向可好?”

“师叔这么说可要折煞徒儿了!徒儿还好……”高雅贤站了起来,又询问道:“我师父呢?他老人家一向可好?”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应道:

“他老人家怎能不好?倒是你抓不到那个猎户,却有点不妙!”

高雅贤急转身一看,师父竟然出现在身后,一惊之后,便又跪下请安,之后又问:

“师父,你见到那猎户了?”

师父不言,却望着他身后点头微笑。高雅贤再一转身,只与那猎户差点脸贴脸相对。却听师父说道:

“他叫翟让,你们将来便是好朋友了。如今你打算怎么办?把他抓回去交差吗?”

“徒儿……徒儿但听师父吩咐!”

“那你回去吧!告诉晋王,人是抓到了,但小将盘问后知道是失手误伤,所以,便依殿下的吩咐,送他十两银子,将他开释了!”

高雅贤傻傻地望着师父,莫名其妙。

师父又道:

“便是如此回答,包你无事!”

高雅贤恭谨道:

“是!”

师父又道:

“是,又为何不将银子送给你的新朋友?”

高雅贤连说“是,是”,把口袋里的银子尽数掏出,约略一看,恰好是十两,不禁又是一愣。他对师父的神通所知甚详,但连他自己都不明口袋中银子几何,师父却知道得一清二楚。看来只需依师父意思回去交差,当无失误,这才友善地将银子递给猎户,客气道:

“请笑纳!”

那猎户犹豫了一下,终于接过银子。

继之,高雅贤又缠着师父,要他多教一点功夫。师父却摇头说:

“功夫越高,杀人越多,那有什么好?”

“我……我只杀坏人……”

“好人坏人你看得准吗?当年你为了复仇,认定长孙晟为坏人,瞒着为师潜逃下山,找长孙晟算账,结果如何?差点把思人堂姊夫长孙晟误杀了。今日,晋王抢了翟让小哥的梅花鹿,你又追踪不休,若是师父不在这里,结果又是如何?”

高雅贤红着脸,无言地低下头来。许久,复又问道:

“师父,那徒几何时才能再见师父你老人家呢?直到现在徒儿还不知道师父的大名呢!”

师父也愣了一阵,才指着杨伯丑、章仇太翼道:

“问他们吧!”

杨伯丑、章仇太翼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这位师兄的来历,虽说他是师兄,其实他们的功夫全是这个师兄代师传授的。至于他俩的师父,却从未见面。

高雅贤的师父又说:

“今日你们可以推算我的名字,我让你们推算。”

二人道了一声谢,便各自拈了三颗棋子卜测起来。过了一会儿,二人停了手中的活计,只是怔怔不语地望着他们师兄,神情怪异之极。

“推算出来了吧?照实说吧!”

章仇太翼吞吞吐吐:

“我……我算的是王嘉二字……”

杨伯丑道:

“小弟算的也是王嘉,字子年……这王子年乃是东晋时人,隐于东阳谷,后迁到倒虎山,释道安的道友……去今二百多年了!”

那人笑眯眯道:

“二百多年,弹指一瞬间罢了,我使该死了?”

杨伯丑、章仇太翼对望了一下,当即跪在那人跟前,颤声道:

“师父,请恕徒儿狂妄不逊之罪,多年来竟敢以师兄弟称呼。”

“这是我要你们如此称呼,关你们何事?但你们这么一跪,今后我可真的要管教一下了。”

高雅贤也口称师祖跪了下去,原来他的功夫全由杨伯丑传授,自然便依次降格了。

王子年瞧着地上跪着的三个人,苍凉地说:

“世间的事便是如此千变万幻,可是人们总爱将它看僵、看死,努力将它定住……定得住吗?须知不定才是真定!”

三人刚刚抬头,王子年却已无影无踪。高雅贤急忙站起高呼:

“师祖……我何时再见你老人家?”

对面山头遥应道:

“二十年后吧!”

三人相顾,茫然若失。

翟让惊诧万分,低声问道:

“他是神仙吧?你们也是神仙吧?请问,如今四海统一了,天下真的太平了吗?”

杨伯丑拍了拍猎手翟让的头,遥指长安方向说:

“你看,那是什么?”

翟让定神远望,果见长安方向白雾蒸腾,直冲天际,甚是怪异。杨伯丑道:

“那便是杀气。它本生发在边疆战场,如今却聚在帝京,因为所有的打仗能手都回京,他们的心中有用不完的杀气……天下太平谈何容易!”

晋王的归来,将王府的欢乐推向高潮。

杨坚闻说杨广巡边归来特意绕道上山打猎,准备孝敬他这个父皇,以致负了箭伤,更感动得热泪盈眶,急步上前亲扶儿子下了担架,不绝地叨念“何必……何必……”,语似责备,实是极高的赞赏。

张衡、宇文述则异口同声“大仁大孝!大仁大孝……”,不过声调有点古怪,连他们自己也觉得不似自己的嗓音。

萧妃则忧过于喜,悄声地问杨广:

“不碍事吧?”

待杨广欣然地回她一个微笑,她就喜大于忧了。

翟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是他那一箭着实地为晋王锦上添花。杨广今后若能取代杨勇的太子地位,这一箭当算为神来之笔了。

不过一个时辰,华灯初上,宴席开张。宴是鹿宴,酒是汾酒,气氛却比酒还浓烈。大家或是举杯庆贺皇帝得子仁孝,或是盛赞晋王为政得体有乃父之风。好话随酒,一遍复一遍……只是杨广箭伤新创,不便饮酒;但也无妨,酒都由站在身后的萧妃代饮了。

初更过后,高雅贤回来了。晋王一照面便问:

“那野汉可曾抓到?”

“抓到了……”高雅贤有点心悬,但总算把下面的话清晰地说明了:“小将经过仔细盘问,知道是无意误伤,便依……便依殿下你先前的吩咐,赏给他十两银子,然后把他放了。”

晋王先是一愣,想哪里是无意误伤?我还04你赏给他十两银子?还叫你把他放了?真正是一派胡言!不觉间愤怒涌上心头,正在考虑是否当场发作,忽地灵光一闪:

——这小子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不,是很有他妈的那个道理,唉,此时此地如此处理,当真是极为高明!简直是把我扮成圣人了!

于是乎,脸上的阴霾尽扫,笑意十足地说:

“好,很好!你能按我的吩咐办事,很好!来,我敬你一杯!”

高雅贤喝干了杯中酒,不禁暗叹:

——师祖真是神人!

席上的气氛再度升高,臣僚们再次纷然举杯,盛赞:

“晋王大仁大孝,实有圣上之风!”

到了宴席的末了,萧妃唤来了红叶,然后斟满了一杯酒,跪在杨坚身旁道:“父皇,媳妇有个不情之请……”

杨坚正在兴头,立即道:

“贤媳尽管说来!”

“儿等身在千里之外,晨昏无法服侍父皇、母后,以此为憾!今有红叶姑娘,颇解人意,儿媳想让她跟随父皇回京,替儿媳早晚孝敬父皇、母后,恳望父皇恩准!”

杨坚本对红叶印象甚好,又见儿媳二人心诚意恳,便即开口答应:“好,好!”于是,臣子们又纷然叫好,直至筵席散后,众人还在称道萧妃的贤慧。

席间唯有一人不发一言,他便是术士来和,此人来时一直混在军伍之中,为的是不走漏网声,便是在筵席之上,也是易容露面,旁人均不明他是何人,直到散了筵席,杨坚才将他唤进房来,问道:

“如何!”

“晋王眉上双骨隆起,贵不可言。”来和道:

杨坚对来和相术的信赖非同一般,早在他当北周的臣子时,来和便私下对他说:

“公当贵有天下,请善自珍重!”

这个预言今日如之响应,他对新的预言自然是坚信不移。

萧妃这时也把张衡请到房中,因她在敬献红叶进宫时,觑见晋王、张衡均有憾色,便当晋王的面对张衡说:

“大丈夫不能因小失大,这个道理你们男人一定比女子明白得多,更不该由女子来讲,我就不讲了。我今日擅自作主,把红叶送进宫,你不后悔吧?张先生,咱们有约在先:事成之后,我还”你一个郡夫人红叶,如何?”

张衡见红叶之去,实是痛惜;但念及杨广的势头大炽,再闻萧妃封官许愿诺言,自然想得通透,当即跪下叩头致谢。而杨广听了她旁敲侧击之语,已然被封住了嘴,也无微辞。

张衡沉思许久,忽然说道:

“眼前虽是万事顺畅,但有一事大大可虞……”

“何事?”晋王夫妇急问。

“杨勇虽然岌岌可危,但其实靠山甚大……”张衡道。

“你指的是高颎?”杨广道。

“高颎不仅深得圣上、二圣的信赖,而且根基甚为牢固。韩擒虎、贺若弼、王世积、元宇、元胄等名将同他的关系都不寻常。倘若他们异口同声反对废立,便极不好办。”张衡道。

“张先生,此事望你多多筹划,若是需要使钱使力,但凭支使便是!”杨广道。

“眼下便需大量金宝。且待圣上回京之后,随即派人送至宇文述家中。”张衡又道。

“孤王照办。”杨广道。

“至于挖根基,拆靠山之事……那高颎极不好对付,下官回京仔细想想,如无万全之策,万万不可打草惊蛇!”张衡复道。

“正当如此……”晋王亦道。

“长孙晟如何?”萧妃忽然插嘴道。

张衡先是一愣,随而恬然道:

“长孙氏虽有三个名将,又是蜀王杨秀舅家,但这个家族行事向来谨慎,再观察吧!”

在长孙晟的房中,也有一场议论。

他一进房便问高雅贤:

“晋王真的吩咐你,把那个射伤他的人放了?”

高雅贤摇摇头,继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讲明放人乃是他师父的意思。长孙晟不由得不叹息再三,怎么事事都来凑巧,都来成全这个晋王?

高雅贤则突然问道:

“姊夫,你可知道晋朝王嘉这个人物?”

长孙晟道:

“略有所闻。那可是一个奇人。不食五谷,不着华衣,不交世人;善服气,喜言笑,好滑稽,能预言。隐居在东阳谷山洞之中,诚心求见者才见,不诚者则隐形不见。与释道安最为相得。虽说他是东晋时人,实际上却混迹北国秦地。当时符坚准备南征伐晋,派人询问王嘉。王嘉骑上使者的马,慢慢朝东南走了一段路,然后掉转马头急奔回来,同时脱衣、脱帽、脱鞋,沿路抛掷,赤条条地回到原地,坐在靠背椅上,一言不发。使者回去告诉符坚,符坚不悟,又派人问王嘉:‘我的国作还有多长?’王嘉答曰:‘未央。’这可以理解尚未过半,还长呢!于是,符坚第二年便挥师南下,结果肥水一战,丢盔弃甲,惨败而归,前秦因而灭亡。人们很不理解:既说‘未央’,何以马上就灭亡了?后来,人们渐渐悟了出来:原来肥水之战发于癸未年,‘未央’,说的是未年遭殃!前秦被后秦的姚苌所取代,不过还有一个符登负隅顽抗。那后秦的姚苌也重视王嘉,将他挟持军中,以备顾问……”

“他不是隐形不见?因何还受姚苌挟制?”

“当时,他的朋友释道安便这等劝他:世界将越来越乱了,我们走吧!他却说:我的债尚未还清,不能走。不久,姚苌问他:我这次出征,俘虏得了符登吗?他回答说:略得之。姚苌大怒:要嘛俘得,要嘛俘不得,哪有‘略得之’的情形?明明是相戏弄的话嘛!于是,便把王嘉杀了。姚苌不久也死了,他的儿子姚兴与符登交战,终于杀了符登。姚兴字子略,到这时,人们才悟到‘略得之’的真意,也明白‘还债’的含义。传闻杀王嘉的那天,有人在他的家乡陇西还见到他,离奇得很……雅贤,你今日因何问起王嘉这个人?”

“姊夫,你知道吗?王子年还活着……”

“什么?……你说什么?”

“姊夫,他便是我的师父,不,我的师祖!”于是,高雅贤又进一步说明了详情。

长孙晟听了,又是惊叹,又是茫然,觉得世事似真似幻,飘忽得很,顿时莫名地心灰意懒,把废立大事也视为儿戏了。

杨素的弟弟杨约,此刻正兴奋地脸红耳热,汗津津而出。他捋了捋袖子,不由得又望一眼宇文述押下的赌注,那是一颗鸽蛋大小的祖母绿,少说,也是价值百万以上,骤然心跳加剧,似欲破胸而出。他暗骂一声:

“你奶奶的玩命吗?”却笑嘻嘻地伸手抓起桌上的“五木”。

樗薄之赌,自晋流行至今不衰。赌由两部分合成:一是“五木”,一是走马过关的图谱。“五木”是后世骰子的刍形,由五块正方的硬木制成,一面黑,一面白,上画牛犊、雉鸡之类。掷木便如掷骰,按掷下的花色点数,双方各自移动图谱上的木马。木马沿途有许多关、塞、站、场。停止在驿站、草场可以休息,陷入关。塞则凶。双方的木马按花色点数走动,先到终点站的便是赢家。

杨约将五术往口前吹了一口气,然后朝桌上一掷,五只方木便于桌上翻滚。此时,他看见的非是五木翻滚,而是祖母绿在翻滚,是百万金钱在翻滚,口中不住地狂呼:

“卢!卢!卢……”

果然,有三块方木黑面朝天停了下来,另二块则还在旋转。杨约更是浑身作势狂呼:

“卢!卢!卢……”

宇文述则力图败其兴,大喝:

“塞!塞!塞……”

很快,二块旋转的方木也静止了,均是黑面朝天。清一色的五木黑面朝天,便是“卢”,是头彩,图上的木马不仅可以走得最远,也不怕陷入关塞,因为得“卢”可以再掷一次,叫走马过关。本来,杨约的木马正好陷入关中,然而他不担忧,轻松地抓起了五本,口里叨念:“走马过关”,又再次掷下。

这回首先静止的两块方木则是白面朝天,于是杨约又大喝:

“雉!雉!雉……”

继而三块旋转的方本全是白面朝天,果然是“雉”,宇文述望着全是白面朝天画有雉鸡图的五木,前南道:

“出神了!出神了!杨大人今日神通广大!”

原来“雉”是仅次于“卢”的贵彩,不仅马可远行,木也可连掷。杨约连获两次贵彩,图中的木马已逼近终点,再掷一次,便是再差的花色也能告终。于是,宇文述将祖母绿往杨约面前一推,说:

“算你赢,别掷了!”

杨约朝内喊了一声“看酒!”,便有一个丽妹应声端出两杯美酒。宇文述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将杯子放还盘上;而杨约则忘情地把弄手中的祖母绿,既忘了丽妹之来,也忘了喝酒。杨约少年时是个野孩子,常常上树摸鸟窝掏鸟蛋,有一回失足从树上掉了下来,下阴为树叉所伤,结果鸟蛋被树掏去,成了阉人。以故,不近女色,却爱金银财宝。家中只养男仆,不蓄女婢,便是这个端酒丽妹,也是从乃兄杨素那里借用。那丽妹见杨约重宝轻人,便噘嘴一笑,退入内室去了。可杨约酒仍还是要喝的,他把祖母绿放入身旁的箩筐之中,便伸手往身边取酒。可哪有酒在?那丽妹早走了。杨约有点恼怒,嘀咕道:

“这小妮子,完全被我哥哥宠坏了!”

不过,他看箩筐中堆满着赢来的金银珠宝,便也释然而嘻,冲着宇文述道:

“怎么?还赌吗?”

“为何不赌?”

宇文述说着,便又从铁箱中取出一株珊瑚树。杨约见那珊瑚有三尺来高,长干绝世,光彩溢目,知是稀世之宝,一下子傻住了。光是嘴唇蠕动,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迸出一语:

“你疯了!你定然是疯了!”

宇文述似是不闻,只顾自说白话:

“你知道当年石崇与国丈王恺斗富的故事吗?当时王恺拿出一株两尺高的珊瑚向石崇炫耀,以为天下无匹;石崇却拿起铁如意一下将它击碎,然后便还他一棵三尺高的珊瑚。”

“难道这一棵……”

“你看底座上写些什么?”

杨约既虔诚又万分谨慎地捧起珊瑚树,往底座一瞧,同时呢呢喃喃地叨念:

“王恺藏……王恺收藏……这……这便如何是好……哦……我赌不起!”

宇文述一笑,说:

“只作价五百万,如何?”

杨约的眼珠瞪得有鸡蛋大,万分惊愕:

“怎么?只……只那个五百万?真的?对!你说过的,我听清楚了!你不能翻悔,你他妈的不能翻悔!”

宇文达一把抓起了五木,说道:

“那,我先掷为信……”

“且慢!说清楚了,作价五百万?”杨约喝道。

“一言为定,便是五百万。’宇文述笑道。

“酒来!大杯伺候!”杨约又朝内吆喝。

这回,那丽妹托盘中放的是两大碗。杨约一看便生气:

“这是敬人还是喂牛?你他妈的疯了吗?是不是?”

那丽妹却也不惧,从容言道:

“敬小人用小杯,敬大将军得用大碗!”

说着,瞟了宇文述一眼,又道:

“大人你说是不是?”

“是是,醉不死人!”宇文述说着,便端起碗来,咕噜噜地喝下去。

杨约望着大碗,略一犹豫,便也端过来,硬着头皮倒进口中。那丽妹收碗回到内室,似是憋不住,竟然捧腹大笑。

宇文述开掷下去,五木是清一色白面朝天,竟是贵彩“雉”,于是快马长行;第二次连掷,又是贵彩“雉”!

杨约不由得大惊失色。因为,宇文述第二次得“雉”,还可以再掷一次,让他第三次连掷,除了掷出最坏的“枭”色,任是什么杂色都能走马过关到终站了,就是说,宇文述几乎是赢定了。

宇文述几乎和杨约一般脸色刷白。他抓起五木,却掉下了三木,手颤抖得不听使唤,他不是怕输,而是怕赢……可是输的机会只有一个,而赢的机会却有几十个……

他拣全了五个方木,大为犹豫,不敢贸然掷下。

宇文述终于撒手掷下,桌面上五术迅速地旋转,不!不是五只小方木在旋转,而是天地在旋转!这是几百年来的最大赌博,不仅是价值连城的珊瑚树,而几乎是在赌皇帝!赌国家!他们在赌的是未来究竟由谁来当皇帝,由谁来管理这个九州混一的泱泱大国。因为能否通过这场变相贿赂买下杨约、杨素两兄弟,实是杨广取代太子地位关键的一步棋。在隋朝送礼行贿那是犯下重罪,曾有个使者收受外臣一枝马鞭的小礼物,便被杨坚活活打死,重礼更不用说了。然而,赌博却无妨,张衡便运用这个管道,为杨广展开了贿赂活动。然而,以赌博行贿也有不顺手的时刻。眼下便是:要是花色不是“枭’,非但珊瑚树送不过去,还得从杨的那里赢五百万过来,岂非弄巧成拙?

那五块小方本还在转,似乎已经转了一百年……一只静下来了,二只……三只……不见有“枭’二的苗头。

突然,室内那丽妹一声尖叫!

宇文述灵机一动,惊呼:

“火烧房屋!”

杨约猛一回头往内室张望。

宇文述迅捷无比地把手伸向桌面……

室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咯咯低笑。

“胡说八道,”杨约瞪着宇文述:“火烧个屁!”

宇文述双眼瞪着桌面,说道:

“唉,竟然是枭!我的马儿陷入关塞了。”

他极力装作懊丧的神态,却禁不住欢悦与狂喜,神情显得很古怪。

杨约也是一阵狂喜,但他的喜却是沉重的,以致压得他笑不出一声来。接下轮他掷五本,他终于胜了。

赌到最后,宇文述运来的两只大铁箱输得空空如也。杨约虽是贪财,却仍然很过意不去。说道:

“今天太对不起你了……”

“输的都不是我的……在下奉晋王之命,来与足下图一日之欢……”宇文述说。

杨约脑中立即闪现赌博时宇文述接连“失误”的情景,嗫嚅道:

“哪是为了……?”

他没说下去,只是圆瞪双目,怔怔地望着宇文述。

“贤昆仲功名盖世,当途用事多年了。其荣宠,除了高颎外,朝中已无人可匹,因此与高颎渐水火不相容。今有圣上、二圣在朝,自然尚可相安;然而,一旦太子杨勇用事,那便如何?高颎是太子杨勇的姻家,那时贤昆仲尚能苟存吗?”宇文述道。

“愿闻高见!”

“今皇太子失爱于皇后,圣上也有废黜之意。贤昆仲若能趁势请立晋王,于废立中建立大功,岂非去累卵之危,成泰山之安?”

杨约听罢连连点头称是,再次向室内呼唤“上酒!”连呼几声,不见动静,便即朝房中走去。但闻室中一阵惊扰,却不见杨约出来,也不见那丽妹送酒。

许久,杨约才缓缓出来,神色颇为古怪。宇文述估量定是出了岔子,便问:

“出了什么事?”

杨约迟疑了一阵,才说:

“一对野鸳鸯……胆大包天,在老夫的床上……”

“便是那个丽妹?那个……越公的宠妾?谁敢如此胆大妄为?”

“你猜是谁?”杨约反问:“便是内史令李德林的独生子,太子通事舍人李百药。那李德林与家兄同任内史令之职,议事每每不合,早成水火之势,只是无由发作;不料,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大岁头上动土,让家兄戴绿帽,死定了!他是死定了!”

“确实是死定了!”宇文述实意地说,然而想了许久,又补了一句:“不过,便是杀人也要选个最佳方案。”

“杀李百药便是最佳方案,这样,李德林便断子绝孙,管叫他活活地愁死,岂不妙极!”

宇文述沉吟了许久,才徐徐地说道:

“李德林曾献平陈奇策,皇上本要重赏他,传闻被高颎所阻,可见李高两家之仇是不易解开了。而李德林与令兄的不合,仅是议事见解之异。今若杀了李百药,势必将李德林推向高颎一边,帮助高李解开死结,为高颎添个智计百出的军师,为咱们废立大计添个死敌。如此杀人,恐兵家所不取。”

“难道白饶了这小子不成?”

“人自然还是要杀的。倘若杀的是高颎,或者是高颎的好友,比如韩擒虎、贺若弼、王世积、元宇、元胄之类,岂不更妙?需知,高颎和他的朋友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这些人全是位至上柱国,是朝廷从一品大员,与郡王相当,怎能轻易杀得?你这不是开玩笑吗?”

宇文述点了点头:

“是的,是的,此事若是我等为之,自是难以想像;但李德林诡计多端,听说李百药颇得乃父真传,今著令他设计杀一上柱国自赎,说不定这小子便想出来了!”

“好!便是如此!我去把他揪出来,你给他说吧。”杨约道。

说着,便进去把李百药推出来。

宇文述见李百药丰神俊爽,毫无大祸临头的模样,便亲自为之解绑,并婉转地向他说明自救之路。

最后杨约又对他说:

“高颎是你家的大仇人,只要你想个万全之策,杀了高颎,或者高颎的位至上柱国以上的朋友,不仅饶你不死,而且连那个与你相好的丽妹,我都作主赐给你!记住,期限是七天,要是想不出来,那你就准备去见阎王吧!”

退朝的官员如流水涌上街。

韩擒虎今日好高兴,皇帝上午接见来朝的突厥使者时,特地引荐了他,并且说道:

“你听说江南有个陈国吗?他就是活捉陈国天子的虎将!”

之后,皇太后又派了一个贴身宫女赐酒给他。他觉得今日的荣耀已大大补偿了平生的遗憾。他得意洋洋地挥了一鞭,领先冲到街道上,而后信马由缰地蹓跶着,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

街头,一群闲人正围着一个邋遢的术士,看他相卜。韩擒虎仔细一瞧,那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杨伯丑。韩擒虎立时想起当年此人当殿辞去御赐朝衣扬长而去的情景,便即下马,请杨伯丑卜一卜前程。

“写一个字来。”杨伯丑漫应道。

韩擒虎在桌上书一个“擒”字。

杨伯丑望着“擒”字出神了许久,便即摇头叹息,连说:

“不妙,不妙!”

接着又指指戳戳道:

“你瞧,禽者鸟也,鸟儿被人一手抓住,跑不了啦!”

后来涌到的退朝官员闻声先后驻马,围着听杨伯丑解字。

贺若弼也在其中。他听了韩擒虎的坏消息暗自幸灾乐祸,跃下马来,上前提笔狂草一个“弼”字,然后说道:

“我也未卜一卜!”

“你吗,更坏!百弓临身,岂能善终?”杨伯丑几乎不假思索,立即应道。

贺若弼气得须发皆张,正待发作,虞庆则又上前书一个“则”字。

“不吉!不吉!”杨伯丑大摇其头:“页者头也,大人,你的头齐肩断了,身边还立一把刀呢!”

站在虞庆则身后的元宇、元胄禁不住哈哈大笑。杨伯丑冲那二人喝道:

“笑个屁!你们还是哭吧,你们也好不了多少!”

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怒不可遏,这哪里是测字,分明是咒人嘛,而且咒的全是一品大员上往国呢!围观的闲人见势不妙,纷然散开;五个上柱国都已手按剑把,就要发作。

这时,一个青年上前严词质问:

“刚才你说的全是朝廷一品大臣,难道全都不得善终?你要是说不出道理来,只怕立时便有杀身之祸!”

“小哥尊姓大名?”杨伯丑问。

“在下三原李靖。”

“请问,他们不死,你将来怎能出将人相?”杨伯丑嘻笑怒骂,洋洋自得,冥不畏死,且嬉且说:

“一品大臣怎么来的?还不是杀人得来的?你们每晋升一级,都要杀很多人是不是?你们杀人不假思索、不皱眉头、不闻哀号,如斩草一般;今日仅听说自己也可能被杀,便吓坏了,便恼火了,便吃不消了!可笑,实在可笑!还要人家说出你必死的原因,非说出道理来不可。好,你们不妨自己想想:你们从少年起便学什么来的?学兵书是不是?学习如何更巧妙、更阴险、更狠毒的杀人方法,是不是?你们长大以后又干什么来着?当个杀人的行家是不是?杀呀,杀呀,杀得土地变红,杀得血流成河!终于,全国统一了,大家都从边疆回来了,敌人杀光了,没人可杀了,空余一套出神入化的杀人功夫,还有一种轻易杀人的习惯;于是,便把战场移到国内家中,开始自家人杀自家人,用阴谋杀,用陷阱杀,用舌头杀,用笔锋杀。你们置身于一场永无了期的战争之中,却望平安无事,岂非可笑之极!”

众上柱国有的冷笑,有的摇头,有的沉思,但都手离剑把,咄咄逼人的气势,渐消于无形。李靖则说出了战将们共同的心里话:

“但你终需露一手,兑现你预言的准确。”

“这是自然!”

便在此时,一个妇女狂奔而来。杨伯丑起身将她拉住。妇女气急败坏,嚷道:

“你干什么!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不见了,你见过没有……”

杨伯丑道:

“你的儿子在怀远坊南门道东北角上,由一个红衣的女子抱着,去抱回来吧!”

那女子按他的指点立即狂奔而去,韩擒虎向李靖丢一个眼色,李靖便也追踪去了。

虞庆则恨意难消,恶恨恨地说:

“老不死,若是找不到孩子,看我活剥了你!”

杨伯丑把相卜用的所有物事收入囊中,似是不闻对方的话,兀自喃喃自语,不知所云。

李靖终于回来了。那女子跟在李靖后面,她抱着孩子一路又笑又哭,不忘调弄怀中的小孩。她来到杨伯丑面前满怀感激的拜下,待她抬起头来,杨伯丑早已走远了,但见一根竹杖,挑着布囊,犹在背后晃荡。

众人不由得茫然若失地望着那道士的去向。

韩擒虎闷闷不乐地回府,闷闷不乐地吃了晚饭,便即闷闷不乐地上床安歇。第二天早晨,寄居韩府的外甥李靖,照例进房给舅舅就擒虎请安,接着使陈述凌晨之际,发生在府门口的怪事:

“今日凌晨,咱家门口出现王者的仪卫。仪卫分列两旁,各执罕、毕、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之旗,立二十四朝……邻居见状上前询问,其中一人回答说:来迎接大王!那邻居顺势一瞧,果见一个丽人手捧远游冠,恭敬地跪在门口。他以为舅舅进封为王,便进屋传告家人。可是大家出来再看,大队仪卫消逝得无影无踪……”

韩擒虎听了极为骇然,在府第门前私建王者的仪卫,不止僭越,简直是图谋不轨的谋反大罪!是谁栽的赃,陷他灭门之罪呢?

“靖儿,你说这会是谁干的?”

“恐怕不会是贺若弼吧!”

便在此际,外面一阵喧嚣,忽地闯进了一个莽汉,冲着韩擒虎叩拜不止,连称: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这里没有什么大王!”韩擒虎喝道。

“你就是!你就是大王!你就是阎罗王!阎罗王饶命……”莽汉仍是跪拜。

说到这里,那莽汉便七孔流血倒毙。

李靖镇静如恒,连瞧都不瞧地上的死人,却问韩擒虎:

“舅舅,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韩擒虎苍凉地笑起来:

“哈哈……生为上柱国,死为阎罗王,舅舅心满意足了!”

李靖则道:

“诚恐并非如此。幽冥之事,向来虚幻,令人难以捉摸,今则不然,凌晨的王者仪卫说是要接你去当阎罗王,如今这莽汉又再来证明你是阎罗王,两事历历分明,用意极为不善!”

“有何不善?”韩擒虎道。

“这分明是有人想杀害你,生怕朝廷追究此事,故弄出来的玄虚……”李靖道。

“那我们赶紧奏明皇上……”韩擒虎道。

“那也无济于事。舅舅自是明白:皇上对你们几个上柱国早就猜疑在心,巴不得你们有个三灾六难,只要有个掩人耳目的适辞,是不会追究此事的。显然设计的人也看透了皇上的心思,这才弄个当阎罗王的玄虚,以便事后溜之大吉。如此看来,那杨伯丑的话不虚,战场已经搬到都城来了,可惜我们还不知道对手是谁!战争的胜负往往取决于战前的准备,我们却毫无准备。”

“靖儿,你也不必过分惊慌,今后我们小心一点便是。”

“说的也是,不过,怕只怕……”

“怕什么?”

“舅舅……你昨天酒后,是否感到不大舒服。”

“什么?”韩擒虎一震:“我是有点不舒服……你是说有人已经在酒中做了手脚?”

“若是我想害人,必先下毒,然后再出现阎罗王的仪卫,才万无一失……舅舅!你怎么啦!”

韩擒虎已经不能回答,只是双手紧捂腹部,脸色铁青,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李靖连忙将他扶上床,可是刚刚上床,韩擒虎便断了气。

李靖连忙出去唤来了舅母和表弟韩世愕,说明了经过,然后叮咛道:

“此事只能佯装上当,才能将计就计,找出仇人的线索!”

第四节

韩擒虎神秘的死亡化作猫鬼奇案的阴云,笼罩在隋宫上空。

秋天是莲花凋零的季节。

莲花公主自南国被移植到长安,便进入了秋天。虽然,一样地长在宫中,一样地养尊处优;但那种温煦的氛围消失了,屈辱。苍凉、孤寂编织的愁绪永恒地笼罩着她;尉迟明月主动地献媚邀宠,似乎又是在她的心头插上一刀。她俩身世相同,志趣相近,患难相依,以沫相濡,原是不幸中的大幸;岂料她竟不顾廉耻地去博取大仇人的欢心。这不仅是对她家族的背叛,自然也是对她莲花公主的背叛。自此之后,几乎三天两头便得杨坚的驾幸,近来更是赐予不绝。

每次前来行赏的都是独孤后的贴身侍婢红叶,此人乖巧之极,刚来不久,便荣升为尚宫,这是内宫的女官,掌管导引皇后及闺阁禀赐。

每回到十八厢房,宫人都得传呼“尚宫到!”好不威风。而每次来到她都声称:

“圣上、二圣有赏,请尉迟才人谢赏!”

尉迟明月拜谢之后,总是喜孜孜地将红叶引进房中,接着便是一阵劈里拍拉的抽打声。先前,莲花公主闻声不免一惊,那分明是皮鞭抽打人体之声,以为尉迟明月挨了揍;但接着便听见尉迟明月嘻嘻的笑声,猜想那应该是她们俩在戏耍,自己未免自作多情了。自那以后,鞭抽声杂以嘻笑声日有所闻,莲花公主便不予理睬,兀自弹琴解闷。

这一日,莲花公主正在弹奏《广陵散》,又闻宫人的传呼:“尚宫到!”红叶又来了,声称:“圣上、二圣有赏,尉迟明月谢恩!”尉迟明月拜谢之后,又将红叶叫进房中,接着照例又是一阵劈里拍拉的声响。这次的响声特别地急骤,延续的时间也特别地长,但闻一阵阵喘息夹杂着嘻笑,继而喘息渐息,嘻笑渐微,莲花公主不免停下弹奏,想听个明白,却闻一阵“咯咯”嘻笑,且说:

“谢圣上!谢二圣大思!”

不久,红叶悻悻离去,接着尉迟明月也走了出来,她换上新衣服出来了。莲花公主不屑地睨她一眼:早晨已新换衣服,不到一个时辰又换了一套,真快变成妖魅了!

尉迟明月迎脸一笑,说道:

“姊姊…”

莲花公主皱着眉头,答道:

“不敢,我不敢当你的姊姊,我说过多次了。”

尉迟明月仍是勉强一笑。

“……是,姊姊……你刚才弹的曲子,能不能再弹一遍?”

莲花公主略感诧异:

“你想听这曲子?”

尉迟明月真诚地点点头。

莲花公主大为不解:《广陵散》叙述的是一个悲壮的复仇故事,你怎会喜欢?你已背叛了一切,包括自己,怎有脸面欣赏这壮烈的曲调?便问道:

“这曲子你知道吗?”

尉迟明月又点了点头,恳切地说道:

“请姊姊为小妹再弹一曲!”

莲花公主迟疑了片刻,继而肃然道:

“这曲子……不是你应该听的!”

尉迟明月颤抖了一下,努力想装个微笑,然而不成,眼泪竟夺眶而出,嗫嚅道:

“是……是……我实在不配听这曲子!”

继而身子一倾,摔倒地上……莲花公主一震,立即想伸手扶住她,但一转念,便觉,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终于没伸出手来。

待宫人们将尉迟明月扶入内室,莲花公主忽感一种内疚和不安;莫非她有什么委屈?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明明是献媚邀宠、叛国叛家,她还会有什么委屈?不过想是这么想,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进尉迟明月的寝室。

自从尉迟明月得幸后,便另辟新居,有了单独的寝室。这寝室共是一厅二室,一室为服侍宫人住所,一室为尉迟明月住房。寝室与莲花公主住所比邻,动静隐约相闻。但自从她二人分手之后,莲花公主从未涉足至此,如今一人客厅,不觉为之一怔。原来厅中的布置同她的客厅几乎一样。墙上挂的也是一书一画,一把琵琶!书为谢安的《慰问帖》,画是顾恺之的《拜墓图》,是作者当年哭拜大司马桓温的哀痛情景。额上还赋诗曰:

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

从室中的布置,莲花公主隐隐地感到一种沉痛的氛围。她走进尉迟明月内室,但见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如一片月牙儿,这才留意到其人虽得宠幸,人却清瘦了许多。两个宫人正忙着喂汤水,她即发现床头赫然堆放一堆撕裂的衣裳,观其花色正是早晨尉迟明月所穿的衣服,却因何才穿一个时辰却破碎如斯?于是她便询问那两个喂汤水的宫人。

“那……是……”一个宫人欲言又止。另一个宫人则低头喂汤,浑若无闻。

尉迟明月终于醒了过来,见莲花公主立在床旁,大为感激,不觉热泪盈眶。

“好些了吧?究竟是什么病?”莲花公主俯身探询道。

“没……我没病……”尉迟明月微微地摇头。

莲花公主更觉其中有什么奥秘,又问道:

“没有病,怎会突然昏倒?”

尉迟明月呆呆地望着莲花公主,犹豫了很久,才决然道:

“我,我很好,一切都很好。大概……大概……”

她终于还是无言地朝着莲花公主笑了笑。

莲花公主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忽一转念,便觉此事极其浅显,何必想得太深奥?分明是高兴得过了头,才昏倒了!这么一想,脸色随即显出冷漠,出语自然也冷若冰霜:

“果然一切都很好吗?”

尉迟明月又是一笑,只是笑得有点凄然,并且还努力挤出一句话:

“是的,一切都很好。”

莲花公主觉得如果再听一遍这样的话,一定会狠摔她一巴掌,于是便冷冷地扫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这一晚,杨坚又驾幸尉迟明月夜所,天一亮,便下了一道诏书:

——由张权出任仁寿宫宫监,莲花公主和尉迟明月都搬到仁寿宫居住。

仁寿宫就是在岐山所建的行宫,离京一日行程。

杨坚命高颎到韩擒虎府中吊祭,令其酉时回宫复旨。此事本来只须次日上朝时奏禀即可以了,但独孤后对韩擒虎之死已有风闻,且感兴趣,因此杨坚便决定今高颎当日酉时至凤阁复旨,让独孤后一起听复。独孤后一向宣扬妇人不干预朝政,在凤阁听复便能自圆其说。况且高颎又蒙恩赐姓“独孤”,往昔来往无忌,实如兄妹一般,相见于凤阁之中,还可作家事往来理解。

杨坚提前一个时辰来到凤阁,他要独自处置胆大包天的红叶。面对跪伏脚前的红叶,他声色俱厉地训斥道:

“你以一个七品尚宫,竟敢鞭打尊贵的四品才人,实在胆子不小!朕贵为天子,想亲自延杖一个四品的犯官,都被朝臣拦阻而作罢,你倒可以无法无天!你打尉迟才人一鞭,已是犯了死罪,你竟打了一千鞭!而且还要分作几十次折磨!便是毒蛇、蜈蚣也没有你这样毒!你应当死多少次?死一千次还不够!直至今日,朝廷还没有人敢假传圣旨,便是上柱国、大将军、王爷、国公,也没有这种胆量!你这个小妮子,竟敢假传圣旨,赏赐尉迟才人,而且不是假传一次,是假传几十次!你胆大包天,谁借给你的胆!你说!你平日气焰何等嚣张,现在为何一声不吭?”

“……”红叶抬头望着杨坚,却不发一言。

“你是哑巴,还是脖子被鬼捏住了?”

“皇上所列的罪状……”红叶开始泪垂两腮:“其实都不是人干的,也不是禽兽干的,便是蛇蝎,也不愿无缘无故伤人……”

杨坚听了颇感意外:原来你也自知禽兽不如!

“无缘无故,无冤无仇去伤害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残酷折磨一个善良无辜的绝色佳人,冒着家破人亡甚至株连九族的大祸去假传圣旨,除非丧心病狂,谁愿为之?有权势者因可不为,便是平头百姓,只要能够逃避、能够推辞,谁又愿意为之?因为谁都明白:一旦为之,非但百死不赎、祸连九族;而且自己也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禽兽!纵然是皇上网开一面,却仍然是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那却又为何明知故犯?便有不得已处,只要给朕通个消息,岂非万事大吉?”

“皇上……诸葛亮辅佐蜀汉只成鼎立之势,世称大智;谢安以肥水一战之胜,人号英杰。皇上一手了结三百年分裂的局面,便是孔明、谢安也不能不相形见绌,诚因这般理繁处剧能万无一失者,几百年来,唯皇上一人而已!这自然是圣人的大智,非凡人所及。以皇上的天纵英明,贱婢的区区苦衷,只需平心静气一想,便洞如观火……”

“你无非是说,”杨坚的语气渐转和缓:“你以下犯上,残酷折磨才人,假传圣旨,都是皇后叫你去干的,你是身不由己……”

“皇上明见!贱妾奉晋王、萧妃之命,来长安代行子女之孝,自启行的那一日,妾便认定:妾身已非己有,便是每一根毛发,都是皇上和皇后的,常恐早晚服侍不周,以致损及晋王、萧妃的孝行,怎敢将皇后的隐衷向皇上告密?今日贱妾若在皇上面前告皇后的密,他日便会在皇后的面前告皇上的密。纵有取巧之利,却无子妇之道。贱妾虽有恋生之情,却无陷入不孝之理。”

“按你这么说,全是皇后之罪了?”

“皇后无罪!”红叶大声申辩道。

“皇后无罪?她想打杀尉迟才人无罪?她假传圣旨无罪?”杨坚不禁又是恼怒。

“皇上……”红叶低声细语道:“妾闻皇上曾与皇后相约:誓不再生异姓之子,可有此事?若有此事,便不好说是皇后假传圣旨。

“照你这么说,过失全在寡人身上。”

“皇上也无过失。”红叶语转诚恳:“古来帝王设有三宫六院,便是尧舜,也不例外,如果毫无道理,便不会延续至今。诚因帝王日理万机之后,夜来须以宽松柔和之情调之,此乃张驰有节。情理并存之道,凡夫俗子焉能识之?其二,治国之道,非大贤大德者不可。天子操一国之权,不贤不圣,是个庸材,虽百姓犹如其不可;倘若皇上只有一二个皇子,又怎能选得贤材?因此,三宫六院之设,实是为了广储人贤,以备帝嗣。此乃千年大计,腐儒常责之耽于声色,实是因小失大之见……皇上开业至今,十几年不近声色,朝野均知;耽于声色不好,废寝忘食松紧无节也有损圣体。近来皇上亲幸尉迟才人,实是美事一桩,何有过失可言?”

杨坚听了红叶的一席话,不仅怒气全消,还大有知己之感。他凝望了红叶许久,才感慨万分地问:“你一个小妮子,怎么肚子里装这么多道理?”

“萧王妃常以不能朝暮奉侍父皇、皇后为憾,早有差使贱妾来京侍奉皇上、皇后的设想,为此,特聘隐士李士谦调教。李先生从来不饮酒食肉,口无杀害之言,今贱妾既犯国法,又重违尊师之教,且负萧妃苦心栽培,愿皇上思准,还鞭贱妾一千之数,妾虽百死无怨……”

红叶说罢泣不成声,从抽中掏出皮鞭,恭捧过顶,待杨坚责罚。

可杨坚此时哪有相责之意?倒觉得这个女秀才实称朕意,若能替我开导开导皇后,往后便可减去无穷无尽的麻烦。于是便从她的手中收了皮鞭,慈眉善眼地说:

“女秀才,其实你也无罪,再说朕也舍不得打你……不过,你若能以刚才说的道理,婉转劝导皇后,岂不更好?”

“尊卑相去甚远,贱妾焉敢有非分之言?”红叶怯怯地道。

杨坚点了点头,复又亲切地道:

“朕今破格迁你为五品尚仪,掌管内宫礼仪教化,望你无负朕意!”

红叶再拜,泪眼盈盈地说:

“贱妾重生乃皇上所赐,敢不勉力而为?”

便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繁杂的上楼梯声响,独孤后、高颎和内侍张权相继上楼来了。

上柱国是隋朝将领的最高军级,上柱国韩擒虎的猝然死亡,朝野无不震动。杨坚命高颎前往吊祭,实则是叫他借此察其死因,好对朝野有个交代。高颎自从得到韩擒虎突然死亡的消息,便疑窦丛生,但到韩府听了李靖叙述前后发生的怪事,使即茫然。之后又询问了左邻右舍,说词全然合若符契。有的还说,那王者仪卫消逝之后,韩府四周尚留下很浓的香味;有的还说,韩擒虎归天时,天际有仙乐传来。而那个闯入韩府求见阎罗王的莽汉,事后查明是光禄坊出名的无赖,因恶贯满盈,突然发狂。发狂时惊呼冤鬼索命,继而骇叫奔突,门审腾跃,若有无形怪物追蹑,最后才闯入韩府求阎罗王饶命。高颎复述怪事的情形时,天色已晚,那恐怖的氛围与黑暗的天色溶成一体,把整个房间笼罩起来。

独孤后生于将门,历来不信鬼神之说,但听了高颎一本正经的叙述,不觉寒意顿生,怵然而惊。她知道:皇上对韩擒虎虽有猜疑,但尚无加害之意;而酒却是她赐的美酒,更无恶意。那么韩擒虎赴任阎罗王之说当属不虚,阴曹地府之事也即不假……她虽没杀韩擒虎,可也杀过不少宫人。开国前,杨坚曾与之相约:不生异姓之子。可开国后,内宫虽未曾着意充实美色,但娇娃还是不少,杨坚于无事时偶然临幸一下,亦非罕见。她独孤后为了防微杜渐,事后总是将那些被临幸的宫女打杀。今略一累计,少说也有十几人,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她家先祖们驰骋疆场,杀敌何止千万?若说有因果报应,她又怎能当皇后?杀政敌千万无事,她杀了十来个情敌更是无事……但这想法现在动摇了,或许当时阴间无主,也是四分五裂、南北割据?如今韩擒虎上任了,上任当阎罗天子!那么事就来了,一切的恩怨与积案都要来个总结……独孤后不寒而栗,感到有人立在背后,住她脖子上吹风。不知是谁咳嗽了一声,她猛一回头惊顾,则是灰朦朦一片。同时,其他人也回头惊顾……

最镇静的倒是红叶,她从容地上了灯火,还希望高颎说出更神奇的事。

高颎已无话可说,他也静静地想着许许多多的死人。

在周隋更替之际,他极赞成杨坚斩革除根的主意,那些北周的亲王、藩王……都是由他一手安排了结的。有砍头、有格杀。有灌药,有勒索……死相偏要栩栩如生,千姿百态!与此同时,他心中突又冒出一个念头:韩若是被人害死,那又意味着什么?他隐隐地感到一种不祥之兆,韩擒虎是他的老朋友啊!

杨坚虽然听得有点毛骨悚然,却疑信参半,只是觉得一时无由推究,实难弄个水落石出,但最终还是觉得高颎的说词乃是对韩擒虎之死最妙的解释,何必挖空心思,另找原因呢?于是便说道:

“韩擒虎生为人杰,死为鬼雄,人神共仰。让他的儿子韩世愕袭爵寿光县公,可以吗?”

“该当如此!臣领旨!”高颎一揖,便欲告退出宫。

“且慢!朕还有一事与你共商。朕这次北巡并州,令来和给晋王看相,他说晋王眉上双骨隆起,必有天下。而太子勇素质平庸,恐难托以神器。你说怎么办?”

独孤后接道:

“非止平庸,而且沉于酒色,若不早日为计,他年必为陈叔宝所笑!”

高颎听了大为惊骇,心想太子并无明显过失,沉于酒色之言未免过分,当即跪下痛切地说:

“长幼有序,岂可随意废之?望圣上、二圣三思再三思!”

静默了许久,杨坚与独孤后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

“君储之事甚大,因此先与你交换意见,自然不会匆促决定。此事以后再议,你起来吧!”

高颎告退出宫,心情甚为沉重。

杨坚、独孤氏诸人亦自回驾内宫,一路上大家都不发一言,想来想去均离不开韩擒虎之死。

这一晚独孤后没用餐便上床,她翻来覆去想的尽是因果报应之事。朦胧间,似见许多宫女在门前墙外徘徊,恍惚便是当年那些被害的宫娃,哭着,诉着……声渐凄厉,貌转狰狞,她们逡巡着,爬抓着,似欲破门裂壁而入。独孤后且危且惧,欲呼无声,欲走又脚不听使唤,几乎心胆俱裂!继而,宫娃们或穿门过户,或从房顶飘忽而降,纷来沓至,攫拿而前……

“鬼!鬼!鬼……救命啊……”独孤氏终于惊呼醒来,心脏狂跳不止。

杨坚被一阵惊恐的呼声吵醒过来:

“什么事?到底什么回事?”

宫女索命的恶梦怎能对杨坚讲?她吱吱唔唔,终于吞吞吐吐地说:

“猫鬼……是猫鬼……”

便这样,独孤氏开始发冷发热,着实地病了。

太医连治了十来天,不见好转,于是就异口同声断言:

“猫鬼作祟!”

隋代人迷信猫鬼,京都信奉成风。养猫鬼还有一套祭仪,传说只需精诚地长期致祭猫儿,那猫儿便能出神入化,任主人驱使。要钱有钱,要物它也能照吩咐从别家叼回来,要害人便去害人。总之,这隋代的猫和别代不相同,它不吃老鼠,但能偷、能抢、能杀人,灵验至极,有求必应,时人迷信甚深,以至谈猫色变的程度。

这一日,金碧辉煌的大兴殿上,君臣们最后一个议事项目,便是皇后被猫鬼作祟的大事。

司门侍郎张衡出列奏道:

“二圣为猫鬼作祟,乃是国家大事,此事非宰相亲自出马办案不可!”

右卫大将军宇文述也奏道:

“高仆射贵为国戚,由他办理此案,最是方便!”

杨坚左顾高颎说:

“独孤公,你的意思如何?”

高颎长揖而言:

“臣自当勉力而为!”

杨坚即道:

“好!此事即由刑部尚书苏威协同独孤公办理!”

“领旨!”高颎苏威齐声应道。

自从获悉废太子圣意之后,高颎已是连日忧心忡忡;而紧接韩擒虎上任阎罗王怪事之后,复来个猫鬼奇案,更觉世事云诡波奇。他虽隐隐地感到四围的刀光剑影,但终究不知敌人是谁,不知战场摆在何方,更不见敌人的主攻方向是什么。他实是坠入了五里烟雾之中。

回府的当晚,他向家人述说了朝廷要他破猫鬼奇案的事。不料,儿子高德弘反应很是积极,还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独孤后的弟弟独孤托家中奉祀猫鬼,而且,近日杨素的妻子郑氏也被猫鬼作祟。独孤托的妻子乃是杨素的妹妹,这个杨氏,向来与杨素妻子郑氏不睦,对小姑独孤后也有怨言,驱使猫鬼的主犯看来定是杨氏了!

于是,高颎发现了战机;这一战既可效忠皇后,又可打击杨素。近年来杨素正步步逼近他的相位呢!

春日暖洋洋地光临岐山仁寿官。

尉迟明月在贴身宫婢司琴的陪同下,姗姗来到池畔观鱼。司琴将碗中的饭粒撒向池中,争食的鱼儿一阵骚乱,池水绽开了无数涟漪……然而,尉迟明月却毫不留意,反而得愣地旁顾墙边的一棵柏树。

司琴顺其视线一看,却见一个宫人正弯着腰往地上拣小石头,随即将石头扔向墙外。接着又弯腰拣石,再扔出宫墙。如此拣而复扔,扔而复拣,叫人好不纳罕。更古怪的是,她每次扔出去的都是三块,不多不少,这就未免透出一种神秘……。

“她叫什么名字?”尉迟明月低声问道:“那是在干什么?”

“她叫斐桑妹。”司琴答道:“是仁寿宫落成后刚抓进宫的,听说是个猎户的妻子……”

那斐桑妹似乎有所警觉,将手中的石子随便往地上一扔,走了过来,朝尉迟明月一揖,说道:

“小婢见树上鸟儿很是好玩,一时兴起,拣几个石头掷去,不料那鸟儿非常刁滑……”

“满口适辞,你才是非常刁滑……’同琴暗想。尉迟明月娇嗔道:

“鸟儿要玩就让它玩好了,莫非你想逮住它,关在了鸟笼里才称心?”

“小婢不敢……”桑妹谢道。

尉迟明月蹙紧双眉,指着池中的鱼儿说:

“桑妹子,你说这鱼儿在江河中快乐,还是在池中快乐?司琴,你看,那条金色的鲤鱼该有多傻!它把别的鱼儿的鱼食都抢走了,横冲直撞的,凶霸霸地好不威风,却不卸自己也是池中之物,也是一个囚徒而已……真是傻得可笑……”

不远处,却有一个清脆的声音似应非应:

“你们可别以为这些鲤鱼本是同类,一旦有一条跃上了龙门,便将化龙升天,说不定回过头来吃尽了同类……你们仔细看,那一条,那一条!它是挖空心思,扭捏作态,穿腾飞跃……那是为了什么?若非想化龙升天,何苦这般费神!”

话声一落,聚观的宫女们便即哗然大笑。这笑声就如千百利箭刺进尉迟明月的心头,“化龙”的鲤鱼自然是讥刺她了,讥刺她的并非别人,恰恰是她敬慕无比的莲花公主!宫人们大都明白莲花公主讥刺的是谁,她们敢恣意讪笑她这个四品的尉迟才人,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隋宫中严酷的现实——谁受皇帝驾幸,谁就必定横死无疑,独孤皇后的天罗地网中,至今尚未有人漏网过。所以,她这个四品的尉迟才人,在众宫人看来不过是一个活死人罢了,讪笑死人是不必顾虑的。而尉迟明月也并非不觉自己的可笑,她与杨坚本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却着着实实费尽心机去讨杨坚的欢心!只是,她何以要腆颜事敌,大家是不明白的,她也不能解释。她既感到痛苦,又怕莲花公主不能理解她,她不能分辩,也不能掉眼泪,她必须笑嘻嘻地面对这伤心的场面!

莲花公主霜刀般的眼光投在尉迟明月脸上,尉迟明月僵然的笑脸令她十分恼火:此人此情此景尚不知羞,真个是不可救药!倘若旁人这般厚颜无耻,一向宽容的莲花公主是绝不会予以理会的;但尉迟明月不同,她俩曾是情逾骨肉的妹妹,能不痛心疾首!她自然不明白尉迟明月的用意,甚至连宫人被皇帝亲幸势必被独孤后杀害这一众所周知的事实,她也毫不知情,因为,没有一个宫人敢于向她道破。

便在此时,远处传呼:

“皇上驾到!”

随着一阵急骤的脚步声,杨坚在宫监张权的陪同下,来到了鱼池边。

尉迟明月顿时换成另一个人,脸如春花绽放,娇呼一声万岁,便即款款跪落。莲花公主则保持一段差距,无言跪下。

杨坚扶起了尉迟明月,向前迈了两步,口里“平身”不绝,伸手便要再扶莲花公主,不料莲花公主却自行起身,冷漠地立在一旁。杨坚脸现不乐之色,正想说句什么,尉迟明月则已上前用袖子替他轻轻地拂去身上的灰尘,娇育软语道:

“外面日头太毒,咱们进去喝茶吧!”

她边说边挽着杨坚的手臂走开了,但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莲花公主一眼,莲花公主却不屑地扬长而去,于是尉迟明月转身偕杨坚离去。

尉迟明月的室中墙上仍然悬挂着《慰问帖》和《拜墓图》,一切摆设均如长安时。不一刻,司琴上茶。明月问道:

“哪来的水?”

“自然是宫中的井水。”司琴应道。

“且慢……”尉迟明月对杨坚甜甜一笑:“皇上稍待,妾发现宫墙外有一泓清泉,既清且冽,甘甜无比,用以烹茶,足可解暑,妾去去就来……”

杨坚望其去影,甘泉虽未入口,心中先已滋生了甜意。

尉迟明月提个玲珑小桶,步出宫墙之外取水,后面四个宫卫远远地随侍,保其安全。离宫墙不远,尉迟明月忽然驻步,神情极为诧异:她看到在宫墙外约莫数十步远处,那个名叫桑妹的宫人竟随一个壮汉急步向后山走去……

那壮汉是谁?桑妹与他什么关系?他们为何出现于此?尉迟明月猜疑着。

桑妹此时已察觉有人,忽然将那壮汉用力一推,返身奔跑回家。冲着尉迟明月喊道:

“强人!强人……”

那四个宫卫闻讯便要追赶,却被明月拦住。

明月心里已有个谱,她想就此打住,便语带责备地对宫卫们道:

“你们的职责是什么?是追贼抓强人吗?”

宫卫一听,尽都驻步,这仁寿官的宫墙外已非禁地,岂容他们大意!要是去追赶强人,让尉迟才人落了单,万一有什么闪失,或是上了人家调虎离山之计,那么皇帝宠爱的才人被人掳去,大家都得砍头!

尉迟明月打完了水回到宫中,见宫卫均已离去,便对桑妹道:

“那强人身手不凡,跑得好快……果然是强人吗?”

“是……是强人!”

“那,抓住你干什么?想抓去当妻子吗?”

“这……不知道……也许吧……”

“也许他本来就是你的丈夫,是不是?桑妹子,你还是实说了吧!”

“才人,你这么一说,小婢就该死了。”

“你起先不断往墙外扔小石子,每次扔的都是三小扔的都是三小粒,自然是打暗号与外界联络,联络的人,若非你的丈夫,便是丈夫的朋友了。”

桑妹越听越惶急,终于跪了下来。尉迟明月却继续说道:

“我道破了真相,并非为了吓你,也不是要惩治你。我是想求你一件事,既然你的丈夫身手非凡,救你出去自然是不成问题,有的是机会……但是刚才如果不是我阻止了宫卫,情形就难说了,那四个宫卫同你丈夫一打了起来,宫中的卫士便会蜂拥而上,是不是?”

“谢谢才人救命之恩!”桑妹又叩了叩头。

“我不用你谢。我救了你们两条命……将来,你要告诉你的丈夫,救还我两条命!”

“小婢一定,一定设法救才人……”

“不,不是救我……贱躯已然不值一文,我要你们救的是莲花公主,她将来或许有难,你要挺身相救,但眼下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告诉莲花公主。记住了!”

尉迟明月丢下最后一句话,便急急离去。

桑妹呆呆地望其去影,疑问纷至沓来:

——她因何不思自救,反要我营救莲花公主?她难道不知自己死之将至?莲花公主又有何灾难?自己不要命反而去救他人,这是圣人还是傻子?我救得了她们吗?

第五节

猫鬼奇案又变成了一场新的政治斗争的开端。

猫鬼案追查了将近一年,才弄出一点眉目,也仅仅是眉目而已。

独孤托的妻子杨氏确然奉祀猫鬼,杨素的妻子郑氏也声称被猫鬼作祟,依理而推,主犯自是杨氏无疑;然而,杨氏和她的贴身女婢徐阿厄,却矢口否认有派猫鬼作祟皇后以及郑氏的事。鬼怪之事本属虚无缥渺,主犯没有承认,实际上便不成为主犯。

先前,高颎以为断明此案既可讨好独孤皇后,又可打击杨素,能收一箭双雕之效;如今却隐隐感到他手里抓的案件实是一条毒蛇,倘若捏不死它,必遭反噬之灾。杨素、独孤托是不好惹的。高颎将这想法向苏威作了暗示。苏威早就感到作为内史令的杨素那种咄咄逼人的气焰,如不通过打击他的姊姊以抑制之,那么,杨素首先将是取其右仆射之位而代之。因而,他极力主张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审理独孤托猫鬼案终于在门下省进行。由大理正皇甫孝绪主审,大理丞杨远陪审,左右仆射高颎、苏威监审,其声势之严重,堪称空前。但他们并没有提审主犯,审讯的仅是杨氏的贴身女婢徐阿尼。

“你主人家畜猫鬼吗?”皇甫孝绪问。

“是。”徐阿尼明确答道。

“如何奉祀猫鬼?”

“每于子日的晚上奉祀。子日是鼠日,是猫神的吉日。祭时先设香粥一盆,烧香,然后念咒语。”

“咒语如何念?”

“嗟尔猎神,神乎其神!

猛虎之师,叱吒风云。

横行九州,快我仇恩;

扫尽千字,财归我门。

跨檐越脊,白光黑电;

穿牖过户,旁若无人。

急急如九天玄女律令,敕!”

“便是这些?”

“是。”

“那么,你们是如何派猫……猫鬼到皇后和郑氏那里作祟的?”

“无有此事。”徐阿尼摇头。

“胡说!没有这回事,皇后、郑氏怎会生病?”皇甫孝绪拍案大骂。

徐阿尼愣了一下,才缓缓答道:

“此事不该问小婢。”

“该问谁?”

“问太医。”

“大医说,她们的病是被猫鬼作祟,你家主母同皇后、郑氏郡是至亲,这猫鬼不是你家派遣,还能是谁?”

“凭大人所言,大人也是我家主母的至亲!”

“这……这是什么话?”

“依大人说,天下至亲必定互相陷害;大人也想陷害我家主人,可见一定与俺家是至亲!”

“胡说!”皇甫孝绪大拍公案,直震得梁上灰尘纷纷落下:“拉下去用刑!”

徐阿尼被皂隶拉下去。堂上的人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她的口供同独孤陀夫妇的说词一般无二,何以定案?

有顷,徐阿尼被掷在案下。她撑着鲜血淋漓的双手,颤悠悠地撑起身体,抬起头来:

“可见各位大人……并不相信猫鬼作祟的事……”

“嘿!”

“果真相信猫鬼能够杀人,还敢……还敢把奉把猫鬼之人,打成这个模样?”

堂上人目瞪口呆,啼笑皆非。

苏威与高颎交换一个眼色,即交代下人为徐阿尼延医敷药,并下令停止审讯。

后来,徐阿尼又受了几番毒刑,历尽了地狱般的惨景,但她的供辞始终如一。

一日,一辆密闭的车子把她载到一个去处。下车后,她发现自己来到一府第的门前。阶上戟槊,门衔金兽。过了用墙,便有两个使女出来相挽,穿过十几道门槛,越过几个庭院与大厅,把她带进一间华丽的房间。屋内锦绣帏帐,垂金泥紫,更饰以珠翠。徐阿尼目眩神摇地观看着房里摆设,帐前设骛凤金炉,口喷香烟,芬芳蓊郁。

“这是什么所在?”徐阿尼惊愕而问。

“邳国公府第。”一个使女答。

“为何把我带到此地?”

“这是邳国公的意思。”使女答道。

邳国公便是堂上指示为她敷药的苏威,这徐阿尼清楚,但她不明白:何以苏威要这等关照她?在她苦苦思索之际,使女又在耳边低声道:

“我家主母邳国夫人来了!”

邳国夫人年约四十多岁,慈眉善眼。徐阿尼转身正欲跪下施礼,邳国夫人连忙将她挽住:

一快别如此,都伤成这个模样,还行什么礼片

语气无比的体贴、慈祥,继而又万分感慨地自言自语:

“把一个弱女子折磨成血人,难道便是执法官的能耐?”

接着就吩咐使女去拿药。

药拿来了。邳国夫人亲自为她换药。看得出夫人对医疗实是外行,但她那小心翼翼到战战兢兢的地步却相当动人。换完药,徐阿尼睁着汪汪的泪眼,望着邳国夫人很久,才颤声说道:

“谢……夫人!”

“何谢之有?”

“夫人尊贵无比,却亲为小婢换药……”

“难道你家主母不是这样关照你吗?”

“作为一个贴心女婢,平时尽心尽意照顾主人,急难时还不该得到主人的关照吗?我国自己的贴心女婢刚刚离去,心中思念,无意间便把你当作……你不也是杨氏的贴心女婢吗?”

徐阿尼感动地点点头,心想:

——人家贴心女婢竟有这等好运气,会碰上这样好的主人!

忽尔,她看到满地污秽,这是由于换药弄脏的,便难为情地说:

“我把夫人的房间弄脏了!”

“这不是我的,是贴心女婢的房间。”

“真的?”徐阿尼难以相信:“这同我家主人住的一样好!”

“贴心女婢衣食住行本就该和主人差不多,不然怎么能‘贴心’呢?”

”你们帮她把房间清理一下,”夫人对使女吩咐道:“晚上阿尼要在这里安歇。”

邳国夫人离开了房间,让使女洒扫。房间整理好以后,使女们也走开了。徐阿尼独自坐着想心事:

——原来邳国公家的贴心女婢竟有这样高的待遇。

先前自以为自家的主母待她甚好,如今一比,简直是天渊之别了!

过了一会儿,使女又送来了点心,那是蜜汁莲子汤,她家主人也爱喝这种点心,想不到今日竟由别人把这点心端到自己的面前。

这一个晚上,徐阿尼睡了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早晨,用饭以后,邳国夫人又来话家常。东拉西扯,简直不着边际。连日来审讯的重负竟于不知不觉中解除,徐阿尼仿佛又回到家中。

“阿尼,你几岁啦?”邳国夫人忽然问道。

“二十四。”阿尼腼腆地应声。

“有婆家了吧?”

阿尼羞涩地摇摇头。

“不会吧?”夫人似乎不信:“把人家闺女留到二十四岁还不给找婆家?阿尼,你不会骗我吧?”

可徐阿尼没听见对方的话,她正想得发痴:

——是啊,我都二十四了,早该有个男人了,可主人为什么把最紧要的事给忘了?

“阿尼!”夫人轻轻抚摸她的背部,蔼然地问:“我这里本来有一个贴心女婢,她今年十八岁,我觉得不该再耽搁女儿家的青春,只得割爱,不久前将她嫁给振威将军为夫人,眼下正缺一个贴心女婢,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可是……可是奴婢是朝廷钦犯……”

“这个问题待会儿咱们再说,先说你愿意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

邳国夫人热切地望着她。

“夫人这么好,小婢哪有不愿之理?只是我的主人会怎么说呢?”

“可怜,事到如今还这样牵挂着主人!”夫人无限感慨地叹息:“我丈夫算是把人看准了。他说你是一个天下少见的义婢,果然一点不差!就因为他看出这一点,才回家找我商议,打算救你,把你接回家来填补贴心女婢的空缺。至于你家主人,不用你费心去想他们了,他们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谁也救不了他们,你就是想服侍他们,恐怕他们也没有多少时间让你服侍了!”

“可是,我们确实没有驱使猫鬼去作祟皇后啊!”

“傻闺女,这不是凭你们的辩解能算数的,是凭太医的证言来定罪的。太医早就诊断,皇后的病是被猫鬼作祟,皇后本人也是这么说。凭这些,早就可以定独孤托夫妇和你的死罪!”

“真的?”

“这还能假吗?至于你,我们正极力设法营救。我丈夫十分看重你的义气……但也希望你好好配合才成!”

徐阿尼跪了下来,恳求道:

“夫人,你们救救我……”她泪如雨下,哽哽咽咽地说:“奴婢若能不死,愿意服侍夫人一辈子!”

“不要一辈子,只要一两年。你已经二十四岁了,我应尽快地为你找一个有地位的男人,既不辱没宰相门第,也不误你青春!”

“谢夫人……”阿尼的感激实在难以言表。

邳国夫人扶起了阿尼,慈祥地抚摸了一阵,才转身离去。阿尼感戴莫名,送她出去,不禁再次热泪盈眶。

第三天中午,右仆射苏威来了,告诉阿尼:

“我已想尽一切办法救你,现在才算有一点眉目,但必须有你的配合才行……”

徐阿尼不解地瞪视着苏威。

“按律法,”苏威说:“你同独孤托夫妇都是死罪,但你是协从,因为奴婢不能不听主人的驱使。虽然猫鬼是由你经手祭祀的,但你可以说:是主人强令你派出猫鬼作祟皇后……”

“但是…”

“我知道!”苏威断然截断阿尼的话:“讲这话,对你来说是难堪的,一个义婢岂能对主人落井下石?但你要想一想:他们的案反正是定死了,多说一句不会加重,少说一句不会减轻,不管怎么说,你的话对他们毫无影响,但却可以救你自己。对主人无损,对自己有利,这样的话为何不能讲,只要这么一说,你就只是协从之罪,协从罪是籍没为奴,到那时,我就可以出面把你赎回家当夫人的贴心女婢。我的话你不妨三思一下,傍晚再来听你的回音。”

苏威慈爱地对她一笑,走了。

徐阿尼想了一个下午,通了,傍晚苏威刚跨进门,她便问道:

“我该讲些什么?”

苏威捋须微笑,缓缓说道:

“现在就来商量!”

由于那场恶梦,独孤皇后病了。这病除了发烧,整日昏沉沉,没有别的症状。只是那恶梦一再出现,弄得好胆颤心惊,魂不守舍,常于深夜厉声狂呼。杨坚有问,她总是以“猫鬼”作答,如再追问,便无他言;因而“猫鬼案”始终是紧追不放,而独孤后却毫不知情,她已是将近一年足不出户了。

追查“猫鬼案”乃是杨广夺嗣计划的重要一步,旨在离间高颎与独孤氏的关系,令高颎从此失去靠山;倘若独孤后得知此事,必定打乱这一计划。因此,无论是红叶,还是张权,都不在独孤后面前提起此事。杨广早就通过张衡把张权收买过去了。

近来独孤后的病已有起色,这一日她起床,打算到室外走走,却见张权匆匆走了进来,递给她一封书信:

“这是越国公杨素从边塞灵州派人送来的。”

独孤后拆信一看,才知信中说的根本不是军情,而是说独孤托夫妇被捕归案的事,并暗示有人想借“猫鬼案”打击皇后和杨素。

独孤皇后看完信,呆了半晌,不发一言。她的嫂嫂杨氏虽然一向与她不洽,但罪不该死,何况“猫鬼案”还牵连她的弟弟独孤陋!她父母早亡,只有独孤托一个弟弟,向来相依为命,今以大逆之罪相加,那是视她这个“二圣”为无有了!此刻,她不仅痛恨一向视为手足的高颎,连杨坚也痛恨了……

“独孤陷夫妇何以受审?”她问身边的红叶。

“据说是派遣猫鬼,作祟二圣和越公家的郑氏……”

“胡说!我的病与猫鬼何干?难道你们不知独孤托是我的弟弟?这消息你们为何不早说?”

“禀二圣……”红叶跪下颤声而言:“这消息小婢也是早晨才知道的。前些日子二圣欠安,小婢唯恐服侍不周,足不离户。”

“奴婢也远在仁寿宫。”张权也跪下辩解。

“走,随我见驾去!”

“领懿旨!’

三人正急急出了宫门,却见杨坚迎面走了过来,便迎上接驾,将杨坚引入宫室。杨坚见独孤后能够起床出宫,心中大乐,喜溢言表:

“真个是灵!你看,猫鬼案一结,你就起床出宫,病痊愈了吧?”

“案如何结?”独孤后问。

“独孤托、杨氏、徐阿尼一律处死!嘿,高颎、苏威这回可立了大功……”

“倘若连哀家也杀了,功劳岂不更大!”独孤后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你……你……”杨坚的满脸喜色顿然僵住,他知道杨氏与她不睦,而她也屡屡痛骂独孤托袒护杨氏,原以为这回是为她出气,不料皇后却气愤难按。

“皇上,”独孤氏终于克制了自己,平缓地说:“你不觉得此案判得太重了吗?”

“驱使猫鬼,谋害二圣,便是千刀万割。”

“什么猫鬼作祟!胡……”独孤氏正欲大骂他们“胡说八道”,忽想“猫鬼”的口实正是自己嘴中所出,只好强忍下来,真是有口难言。

“都怪朕平时对皇亲国戚太过宠爱,致使他们胆大包天。”杨坚又道。

独孤氏忽然跪下,泪流满面,诉道:

“皇上,当年我的表兄崔长仁犯法当死,你想从宽发落,我说国法无私,还是照斩不误。现在独孤陀若是蠹政害民,妾也不敢以私情求宽免;但他俱仅是因为妾身的缘故受死,岂非陷妾于不仁不义之地?”

杨坚想道:你杀了那么多宫娃,从来没感到不仁不义,今日你倒心痛了!当即皱了皱眉,说道:

“爱卿若是常人,独孤陷自然可以宽赦,但你是皇后,是二圣……唉,谁叫他犯下十恶不赦大罪!”

一阵僵持过后,杨坚走了。

独孤后因而绝食三天……

第四天文帝杨坚临朝降旨:独孤陀除名为民,其妻杨氏落发为尼,徐阿尼处死。

这算是给独孤后的一点面子,但独孤后却感到是大大的丢脸。她决定报复,她必须报复,她决意向他的爱宠尉迟明月开刀。本来,因为冤鬼索命的恶梦,加上红叶的种种劝说,杀害尉迟明月的念头已被强行抑制,这时,杀人的欲望反而加倍强烈了。

“红叶,你到仁寿宫去,替我办一件事。”

红叶见独孤氏满脸杀机,已知其意,却仍然问道:

“请二圣赐旨。”

“把那个狐狸精尉迟氏给我杀了!”

红叶心中一惊,她实不欲杀人,更不欲杀尉迟明月;但也明白此事不容她犹豫,便决然应道:

“领懿旨!”

“药杀。”独孤氏略一思索又补充道。

“是!”红叶应声后便立即出宫。

自从独孤后得病之后,尉迟才人的宠幸与日俱增,这情形红叶岂不明白?杀人者事成祸至,那是不容置疑的。红叶一路出宫一路思索脱祸之策,马上便想到仁寿宫的宫监张权,这张权向来是独孤氏心腹,便是明白个中的利害,也不敢抗命。恰巧这两天张权在京中,不烦远召。于是,红叶急急来到太医院,令太医马上制了一瓶毒酒,便提着药酒,找到了张权,对他说:

“二圣有旨。”

人家是见旨如见人,那张权是不见旨也如见人。他当即恭顺地跪下听旨。红叶当即将药酒交给张权,说道:

“这是皇后赐给尉迟才人的美酒,务必在今日酉时之前让她享用,不得误事!”

张权一愣,然后喃喃道:

“今日……酉时……来不及了。”

“宫中有的是千里快马,你去挑选一匹;再一犹豫拖延,可真的来不及了!”红叶道。

张权果然不再迟疑,立即奔赴马厩,竟不需办理任何交割手续,便牵出一匹千里快马。

红叶暗暗尾随,直见张权顺利地过了重光门,利索地跨上骏马一鞭扬尘而去,这才悠然返回入宫、她于御苑中拣个冷僻处所,望着一丛洁白的菊花出神。那菊花大如瓷碟,明亮得似一团新月,恍惚间,那花竟幻出尉迟明月的脸庞,五官可见,眉目清晰,且痴痴地冲着她微笑……她不觉一个冷颤,脊背汗涔涔而出。她清醒过来,但闻园中白杨树于风中沙沙作响,甚是凄切,便忆起时人的两句名诗来——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煞人!

她无须杀尉迟明月,但她又必须杀尉迟明月,谁又能明白她红叶必须去杀害一个她原本不愿加害的人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如今她在御苑中故意消磨时光,好让张权回仁寿宫有充分的时间毒害尉迟明月,然后她才故作仓皇之状,跑去密告皇帝杨坚,让他直赶到仁寿宫去营救尉迟才人。她必需算好时间,既要让尉迟明月中毒身亡,也要让杨坚见到尸骨未寒的爱宠。这样,既完成了皇后的严命,又在杨坚面前讨了个好。即便不能讨好,也要使他无可责怪于她。她于御苑冷僻的地方打发时光,愈是精心地一刻一刻地推算时光的流逝,愈是感到自己是一个十分可怕、又十分可怜的谋杀犯!

待尉迟明月得救的机会确然丧失之后,她才佯装万分焦急的样子,慌里慌张地去找皇帝杨坚,路上还故意摔了两跤,跌得衣破血流,这才出现在杨坚面前,气急败坏地说:

“快……尉迟才人有难……皇上救命……快……快……”

惨淡的黄昏来到了歧山仁寿宫。阴影,从暗沟里爬出来,从壁缝里钻出来,从屋檐里溜出来,它们用无形的黑线,熟练地纺织着神秘的黑暗。

莲花公主的房中传出哀烈的琴声。尉迟明月晓得,那是她最喜爱的《广陵散》。《广陵散》中所诉说的复仇故事她怎能不懂?她不由得热泪盈盈,不觉间她已来到了莲花公主的房外,当她把门推开时,莲花公主一愣,她也是一愣,双方心中都打了个突。

“她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

莲花公主停止弹奏。尉迟明月则关上了门,而后靠在门扇上喘息了片刻,惨然一笑,才说道:

“我知道你讨厌我,鄙视我,再也不承认我这个小妹了!我没有时间解释这个,我只是再次请求你:姊姊,为小妹弹一遍《广陵散》吧。”

“……”莲花公主感到气氛的异常,只是怔怔地望着对方,手似乎僵住,一动也不动。

“我明白你……明白你的心思,”尉迟明月一顿,喘息着,待舒平了气,续道:“《广陵散》乃是赞颂摄政、摄莹姊弟为了报仇雪恨壮烈牺牲的哀歌,我一个出卖色相、献身事贼的卑贱女人,怎有资格听它?你心里正是这样骂的,是吧?唉,正因如此,你才是我的姊姊!不过,小妹还是要请姊姊弹一遍《广陵散》。”

莲花公主望着她那不停起伏的胸脯,感到心中未曾有的慌乱……

“唉!要让你明白,我就听不了《广陵散》;而如果要听《广陵散》,却非让你明白不可!”尉迟明月本来涨红的脸庞,渐变紫色。

“那你就先说明吧!”莲花公主十分费力地说出了一句话。

“看来也只好如此了!”尉迟明月意气萧瑟地说:“有一件事,姊姊可曾听过?大隋的内宫,有一条不成文的宫规:除了独孤氏之外,谁要是同杨坚睡过,独孤氏非杀她不可,十几年来从无例外。”

莲花公主听了此言,如遭雷击,呆在当场。

“因此,”尉迟明月续道:“当年杨坚驾临十八厢房找你,便无异来了勾魂使者、索命无常……须知小妹那晚献身自代,并非邀宠,而是找死。”

莲花公主又是一震,双眼直勾勾地瞪着身边的宫女斐桑妹,意思是:

“真有此事?这是真的吗?”

桑妹缓缓地上点了点头,解释道:

“此事虽是众所周知,但谁也不敢告诉你,万一追究下来,准定是一个死。”

莲花公主激动得不能自己,望着尉迟明月紫转青的脸,一切全明白了!她揪心地厉喊一声“妹妹”,冲上前紧紧地抱住尉迟明月。

尉迟明月吃力地说:

“所以,小妹能挨到今日,算是奇迹……那一晚,我不顾廉耻,事仇邀宠吗?我不是荣升为四品才人了吗?我可是挖空心思讨好杨坚的!哈哈……”

这时,门又被推开了,一个声音嚷道:

“不!明月姊姊,你分明是替贵嫔去死!”

进来的是尉迟明月的侍女司琴,她只喊出这么一句,便泣不成声。

莲花公主心如刀绞,见尉迟明月脸色由青转黑,便急急吩咐桑妹:

“快!太医!请太医!”

尉迟明月的声音细如游丝:

“没用……孔雀胆……鹤顶红……断肠散……神仙难救……弹……弹《广陵散》……”

莲花公主将她扶至自己的床上,缓缓让她躺下,再一次望了望气息奄奄的尉迟明月。便这一望,眼神中却蕴含着万千情愫与思绪。她毅然回到案前,稍一凝神,忽地玉手一挥,声如裂帛,便弹起了《广陵散》来。

在沸腾的琴声中,司琴、桑妹悄然来到床前,她们如天女一般,脸上溢着圣洁光辉,守着尉迟明月……

渐渐地,人随琴音沉浮、飘泊、颠倒……忽闻寒风瑟瑟,又见鹤唳苍松、猿啼怪柏,哀情搅动六合九霄,惨威慑人三魂七魄!继而泉人古涧,有诉不尽的幽怨、凄凉,忆不完的往事云烟!蓦然大弦一切,但见万箭破空,雷雹过江,风起云涌,雷鸣电闪,刀剑交作,岌岌乎惊天地而泣鬼神!壮士功成身毁,且哀且烈;亲人有悲无悔,又悼又哭!

尉迟明月绽开一个灿烂的微笑,奄然气绝。她的脸由黑转白,皎皎如雪,隐约发出一种光亮,顿今暗室生辉,婉然便是一轮明月,至圣至洁。

便在这时,外传:

“皇上驾到!”

随着一阵急骤的脚步声,进来了红叶与杨坚。二人感受到室内非常的气氛,脚步无声,悄然地来到了床前,敛神屏息,百感交作,却只是愣愣望着尉迟明月的遗容。

“唉!还是太迟了……”

红叶叹道,同时缓缓地朝尉迟明月跪下,嘤嘤地啜泣着。她说的是真话,哭的是真情。一路上,她既想尉迟明月死去,又希望尉迟明月活着,两个红叶一直自相打架……

桑妹点燃了宫灯,来到案前,扯了扯莲花公主的衣袖,悄然说道:

“皇上驾到,快接驾!”

木然而立的莲花公主则冷峭应道:

“皇上?哪来的皇上,大隋王朝只有二圣,没有皇上!”

她出语甚轻,但在杨坚听来,却无异凭空接连打了几个霹雳。杨坚听得浑身发抖,喘着粗气,突然猛喝一声,转身奔出门去。室中人面面相觑,不知下一步将发生什么事。

陪杨坚赶来仁寿宫的还有左仆射高颎、内史令畅素。杨素其实三日前便已从灵州回京,躲在家中不曾露面,那封传递到独孤皇后手中的所谓“灵州密信”,其实是从杨素家中发出的,那可是觑准火候泼进油锅里的一瓢水。杨素与张衡均料定先被油烫伤的是高颎,不意遭灾的竟是尉迟明月。是时高、杨二人于仁寿宫室内喝茶,双方强拉热呼,正亲热得有点过火,却见宫监气急败坏地冲进来嚷道:

“不好!不好!大事不好……”

但高、杨二人均想:

——死了一个宫中才人,又何必大呼小叫?

“皇上跑了!他单人匹马……”

高、杨均是一震,惊出一身冷汗。独孤氏杀害宫人已非一次,历来皇上都是漠然处之,不料这回是惊天动地震怒了。二人几乎是同时喊声“快追”,便急急骑上快马,沿返京的驿路追去,追了一程,不见杨坚踪影,问过路人,均说无有。于是二人又掉转马头,乱追一气。

杨坚一怒之下,独自骑马出宫,往回京的路上狂奔,心中不住地下了几十道圣旨:

“杀死她!杀死她!杀掉妒妇!杀掉妒妇……”

他眼前仿佛见到独孤氏被一刀砍下,人头落地,且在打滚。盘旋。盘旋着,盘旋着……忽然须眉戟张,竟是一个男人的头颅。这男人并非别人,竟是他的岳父独孤信!神威凛凛的北周上柱国、大司马独孤信!杨坚在北周,十六岁便超升骠骑大将军,少年英武,青云直上,无人敢犯。有一回偶犯军纪,但并非大过,以为定是小事化了;不料大司马独孤信却亲来处置,吩咐手下脱光了他的裤子,鞭得他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屁股已非屁股,事后数十日每天拉尿都痛彻心肺。平复以后,独孤信便将女儿独孤伽罗嫁给他为妻。这独孤伽罗对他虽是百依百顺,但每每相见总令他心惊胆战;因为独孤伽罗虽长得与父不同,而眉宇间却有一股独孤信的神气。以致每回他细观独孤伽罗的花容时,那脸上往往便幻化出岳父独孤信的尊容……

也不知是杨坚胆怯,还是月夜马不识途,竟斜刺里奔离驿路,一味往歧山丛林中闯去,直到无路可走,马才停蹄,人方下鞍。杨坚呆呆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咀嚼莲花公主适才说的那几句话,觉得其言有板有眼,句句真实,他贵为天子却保不住爱宠,当真枉为一国之尊。

高颎、杨素已悄然来到身边,杨坚不闻不见,仍在出神。二人正欲上前请安,即闻杨坚又道:

“吾贵为天子,而不得自由!”

“愿陛下想开一点……”高颎劝解道:“总不能因为一个妇人而轻视了天下。”

这话自然很对,若是在平常,杨坚无以驳诘。但现在他听了极不对劲:

——尉迟才人岂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妇人?岂是一个等凡的爱宠?那可是我寻找数十年方得一遇的知己!是我的心肝!是我的骨肉!你这个混蛋又怎能明白!

杨素则把“一个妇人”着意解释为皇后独孤伽罗,他满脑子里想着如何去独孤伽罗面前挑拨:

——那高颎心目中竟无二圣之尊,说你不过是“一个妇人”而已。

此举将可让独孤氏对高颎恨上加恨。

高颎之言虽是逆耳,却使杨坚觉得实在不便在山上再呆下去,在二人的左右劝解下,终于一起回到了仁寿宫。

莲花公主一反常态,呼茶、进饭、敬酒,竟然体贴入微,与过去判若两人。

杨坚吃饱之后,即令禁卫揪出张权,脱下裤子,庭杖一百,直打得他死去活来方罢。且当即下旨道:

“从今而后,谁敢动朕嫔妃一根毫毛,我杀他九族,抄他八代祖宗!”

事后犹不解恨,撤了张权的宫监,追回赐姓,令宇文恺接任。

第六节

远征高丽,三十万大军生还长安的只有十分之一二,这是高颎用兵以来最大的惨败。

杨坚自仁寿宫返京,便下了一道诏书:

——凡是畜猫鬼、蛊毒、厌胜的人,一律流放投边。

此举算是向皇后独孤伽罗丢了一个白眼。

这时,天下虽是统一,却未见太平。西有南宁羌族叛乱,南方桂州李世贤造反,北方突厥大可汗都蓝的堂弟突利可汗则遣使来京求婚,而东方高丽王高元却于边境备战。

这一日帝御大兴殿,即与群臣商议上述四件大事。

只是大臣们噤若寒蝉,都不轻易开口。自从平陈统一中国之后,死去的上柱国有郑译、豆卢勋、韩擒虎、韩建业、梁彦光、梁睿等六人,韩擒虎之死尤其蹊跷。上柱国乃当时军队最高的官衔,杨坚当年便是凭上柱国取北周的天下而代之,他对今日的上柱国能不猜忌?殿中众大臣不少都挂上柱国军衔,见韩擒虎之死又怎能不谈“虎”色变?

那高颎不仅有动辄杀头的上柱国军衔,还是位极人臣的宰相,已经到了绝对不能再立功的地步,如再立功,杨坚只好赏他杀头了。所以,他每一步都是走在表面凝成薄冰的江湖之上,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既是战战兢兢陪尽小心,又要装成若无其事,坦坦荡荡。所虑的是:

——若无其事要过分了便近乎尸位素餐;坦坦荡荡弄过火便流于张狂。个中的分寸着实不好把握。

上柱国、内史监虞庆则,与高颎处境类似,头上也悬着两把刀。加上当年出使突厥,大意中娶了突厥女人,又接受了突厥可汗饭送的千匹骏马,着实犯下了大忌。只是悔恨难追,唯有加倍小心才行,自然不敢轻易发言,生恐祸从口出。

上柱国、右卫大将军元胄,是魏昭成帝的六代孙,美须眉,多武艺,于杨坚政变夺权僭移周鼎之际,追随护驾,亦步亦趋,几乎把杨坚从刀丛中救出来。杨坚曾当众宣言:

“保护朕躬,成此基业,元胄之功也!”

然而,时过境迁,功劳竟成了包袱。元胄既嫌杨坚忌刻寡恩,杨坚也疑他忠心不纯——你既能助我篡周立隋,又怎知不会帮他人篡隋改朝?况且,你还是北魏的帝子王孙,难道便想称孤道寡?

这些念头一旦滋生,口虽不宣,难免泄于神色。于是,心照不宣,终于渐疏渐远。元胄更觉多言无益,凡事沉默为佳。而沉默多了,难道不是一种态度?

上柱国、左卫大将军元宇,也是北魏帝胄,少壮时常以帝胄为荣,老来却以此为累,深知皇族的血统实是祸根,如不一再向新朝输诚表忠,祸便旋踵而至。所以,他轻易不言,言必有“忠”。他必须耐心而又耐心,等待一个献忠的机会。

上柱国、宋国公贺若弼,一听皇帝杨坚摆出的四个议题,心中便有了数。

桂州人造反历来有因,半年前李光仕侵袭州县,被王世积刚刚平定,如今又出了个李世贤,显然是杀人有术,安抚无策的缘故。

南宁西羌的叛乱亦同此理。

至于突利可汗求婚的事却难以对付。突利在诛杀都蓝可汗之妻可贺敦千金公主时,出过大力,为大隋根除了北周最后一个皇族后代,其功不少,斐矩曾因此答应他娶大隋公主。如今若不兑现诺言,便是食言自肥,势必与突利反目为仇,终将促进突利与都蓝两堂兄弟的联合,在漠北树一大敌;而如果将公主下嫁与突利,大可汗都蓝必然生怨,从此北方将无宁日,长孙晟平定漠北之功自然化为乌有。

而高丽王高元边境备战之举,事出有因。自从消灭南朝之后,杨坚即有兼并高丽之志。前不久,由专使送一玺书给高丽王高汤,书中大言道:

“王谓辽河之广如长江?高丽之人多如陈国?”

便这两句话,把高汤吓病致死。高汤之子高元血气方刚,继位之后,聚兵捍边势所必然,何足为怪?但需一纸玺书安抚人家,战祸即消于无形。

以上四件大事,贺若弼正准备陈述自己的看法,突然舌头一动,忽生痛感,竟把满腹的意见强行压下肚底。因为他猛然记起父亲的遗言。

他父亲贺若敦是北周金州的总管,因言语之失,被宇文护杀害。

贺若敦临刑时曾郑重嘱咐他说:

“平定江南,统一中国,是吾平生之志,望你他日成吾遗志。吾今日之死,都因言语之累,你不可不记!”

于是引锥刺破贺若弼的舌头,要他记取父亲的教训,谨慎口舌之祸。由于这个缘故,贺若弼虽是骁勇慷慨,博览群书,思路敏捷,但于言语之际总是吞吞吐吐,拙于言辞。

杨素、杨约兄弟正处在最佳状态。他们的得势,没有人能看出来,他们的姊姊杨氏近因猫鬼案已被削发为尼,明明是一种劣势,但有谁能明白,其实正是他兄弟俩的苦肉计。因为,他们如不协力铸成猫鬼案的错案,暗中把独孤陷夫妇往绝境上推,诱惑高颎、苏威经手断送国舅爷独孤托,又怎能在“独孤公”高颎与独孤氏家族之间制造出一道裂缝呢?杨素、杨约兄弟早已形成共识:为了在“独孤公”与独孤氏家族中制造裂缝,从而令高颎失去靠山,忍痛抛出姊姊还是值得。就如打仗,己方不损一兵一卒,焉能击败敌人?如今高颎已受到严重的损害还浑然不觉,这真是妙不可言!现在,他们一声不吭,并非由于怯弱,而是像狩猎的行家一般静悄悄地潜伏隐蔽下来,等待豺狼狐兔等野物的暴露。

长孙晟不是上柱国,但有上柱国之忧。叔父长孙览是上柱国,且系国戚,统八总管,任东南道行军元帅;哥哥长孙炽又是户部尚书。其家族满盈之患,岂可掉以轻心?所以,他也不轻易出谋献策。

王世积因平定桂州李光仕之乱,乍升为上柱国,而今又出了个李世贤的乱子,又怎敢多言。

内史令李德林与右仆射苏威则似乎人定,像个高僧。

杨坚于殿中的氛围似是浑然无觉,其实心中却大为诧异。近几年来,群臣议事出语渐稀,可以解作对朕躬的尊重,但今日朕已出语叫众人畅所欲言,为何既不畅也不言,竟是鸦雀无声!他对韩擒虎之死早已淡忘,且又不明其死因,哪会感悟众大臣谈“虎”变色的情怀;然而,出于他对政治的敏感,凭直觉便知今日气氛的反常。他的难堪很快便转为恼火。心想:

——朕待大家不薄,殿中群僚几乎大多位极人臣,其锦衣玉食甚至超过朕躬,杨素、贺若弼姬妾逾千,李德林华屋数百,虞庆则战马蔽野……只不过差一顶皇冠罢了,难道只有皇帝让你们来当才开心?

想到这里,不觉脸色一沉,冲着高颎说道:

“独孤公,你是左仆射,开个头吧!”

“臣领旨!”高颎出班奏曰:“桂州之贼,只须由一老成之将提一旅之师,便可剿灭;南宁羌人之叛则必一骁勇善战之将方可;突利可汗求婚不能不允,只需册封一个宗室女为公主,下嫁突厥最妥;至于高丽的战端,恐不宜开……”

“高丽的仗非打不可!”汉王杨谅按捺不住。出班打断道:“高元那小子不仅于边境陈兵,而且还亲率万骑之众寇我辽西,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谅是皇帝杨坚的小儿子,其得宠堪与杨广相比,他的话如果就是皇帝的心意,那就不好驳斥了。想到这里,高颎再也不好吭声,只好把满腔的理由咽回肚子里去。

杨素则想:

——太子杨勇失宠,朝野共知,莫非杨谅与杨广一般心思,都想取而代之?倘若所料不差,他下一步就必然会请旨率师征伐高丽。他还年轻,虽然颇受皇上宠爱,但杨广、杨俊在征陈中都立下大功,与之相比,功德颇为不如,必须积功积德,才能与二哥三哥较一雌雄。为此,访旨出征高丽,倒是个立功的机会。只是,万一这小子功成名遂,杨广便多了一个劲敌。那么,我兄弟为杨广夺嗣的一番心血,岂非付之东流了?难道白白地让我的姊姊当尼姑?不行,我必须出来阻挠这小子的妄为!

想到“妄为”,杨素的思路忽又一转:

——对,这小子确是妄为,孙武说:“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自长安至高丽何止万里!孙武又说:“去国越境而师者,绝地也。”这小子立功心切,竟然自陷绝地,真是自取祸灾,妙极,妙极!

杨素又往深里一想:

——果然狂妄吗?这小子深为皇上眷宠,倘若皇上事先没给他通风透气,他何以贸然提出征伐高丽的大事?圣意是不可违的,还好没冒失地跳出来阻挠!

贺若弼终是按捺不住,跳将出来,期期艾艾地说:

“小王爷不可冲撞,今四……四……四海未宁,岂……岂可……岂可轻议远征!”

杨谅立即反驳道:

“宋国公不免言过其实,何来四海未宁?真是骇人听闻!”

贺若弼也急急反辩:

“今突利可汗求婚,拒则突利生怨,允则都蓝怀恨,此为北边的不宁;南方有李世贤造反;西方有羌人叛乱;东方再与高丽开战,难道不是四海不宁?”

金殿上的杨坚听了大为不悦,心想:

——朕的太平一统天下,原来在贺若弼心目中竟是“四海不宁”,那朕岂不是成为乱世之君?

于是慨然言道:

“宋国公所说的不过是四边有事,这四边有事与四海不宁是不是一回事?”

杨坚说到这里,严峻的目光逐一扫过众臣,那意思是:

——你们不得含糊回避,明确回答吧!

于是,众臣均继续表态:

“不是一回事!”

杨坚乘胜追击,又追问道:

“相差是大?是小?”

群臣不分大小齐声应道:

“相差很大!”

长孙晟应后便即想道:

“糟糕,贺若弼想得不错,却说错了;皇上想得不对,却说对了。我等群臣这一附和,皇上越走越远了!”

这时杨坚果然继续说道:

“桂州几个毛贼,不难一举荡平,这事由内史监虞庆则去料理好了;西羌之事,由史……史……史那个万岁去处置好了!”

他说到史万岁这个将领时着实懊恼,心想:

——你姓史的不过是个左领军将军,为何要取名“万岁”?叫朕每回呼你“万岁”,那朕又是什么,愿你这回西征挨刀被杀,省得寡人每每难堪!

杨坚愣了一阵,又继续说道:

“至于突利求婚之事,朕思之熟矣。既已允婚,可册封一宗室女为公主下嫁突厥,长孙将军仍为护婚使者。下嫁之前,可令突利部属由漠北南迁至黄河之滨,阴山之南放牧。如此,都蓝可汗纵有不满之想,南下滋扰,必须先越突利可汗这道屏障,北疆暂时可以平安。如此,四境尚有何事?”

杨谅紧接着顺应地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平陈以后,天下均遵王化,唯独高元小丑顽冥不化,便是不在边境挑衅,也早该予以收拾;倘若听任高元嚣张,那么夷狄竟相效尤,那才真正是国无宁日,四海大乱!父皇,儿愿亲提水陆之师,手缚高元回京献俘,请父皇恩准!”

杨坚对杨谅是一语一点头,龙心大慰,当即降旨道:

“好!朕就命你亲提水陆之师,征战高丽!”

“领旨!”

杨坚深知杨谅年少怎能成事?心想当年伐陈,全仗高颎运筹帷幄方得马到成功,于是便对高颎说:

“独孤公,此事还得由你辅佐才成。”

“臣……”

高颎忽想到府中重病的夫人,当即便想推辞,但一转念又觉不妥,便勉强应道:

“臣……臣遵旨就是。”

长孙晟情绪低落,退前后不想回府,一路信步漫行,不觉来到了东市酒楼。他找一个无客的厢房,叫了一壶汾酒、一碟羊肉、一碟牛肉干,独自漫饮着问酒。

眼看着今日朝中决断大事的情景,真个叫人痛心。怎能如此轻率地远征高丽呢?自平陈之后,天下虽言一统,实际上百姓还未曾一日安宁。

开皇十年,婺州的江文进、会稽的高智慧、苏州的沈玄会相继起兵反隋,称王称帝。十四年关内大旱。十五年山东大旱。十六年并州大蝗。十七年桂州、西羌连续动乱。似此空宇内之兵,竭九州之储,以伐高丽,实是愚蠢透顶。而对此愚蠢的决策,群臣大都称是,连他长孙晟也得附和,真是不可思议。而下嫁公主给突利可汗的事,不嫁固然是背信,背信自然不好;然而,一赐婚突利,都蓝定然不满,更何况还要让突利南移阴山麓放牧,明摆着是要分裂突厥,作为突厥的大可汗都蓝岂能坐视不顾?那是非大动干戈不可了!万一都蓝与西突厥达头可汗合兵袭击阴山的突利,无论如何是招架不住的。这么一来,他苦心经营的漠北事业,全然化为泡影了,那么他这一生还留下什么呢?

此时,他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一个两全的主意:

——倘若册封两个宗室女为公主,一嫁突利,一嫁都蓝,让突厥人相安无事,突厥人自然同大隋也相安无事了!”

他精神立时振作,便要入朝面奏皇帝杨坚,然而,一转念却又踌躇了:

——年来杨坚颇自以为是,便在当殿尚未决策之时都不好扭转其心思;更何况圣旨已下,纵然是万钧之力也难回圣意了!

想到这里,长孙晟真正是心灰意懒到了极点。

这时,隔壁厢房爆发出一阵放纵的大笑,笑声十分响亮,充满了阳刚之气。一个柔和的声音沉静地发问:

“仁兄何以发笑?”

“我笑七个上柱国竟然都不懂兵法,全都赞成远征高丽!他们连《孙子兵法》的第一句都没看懂,孙子开章明义就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可他们偏偏不察!第二章又说‘不可远征久战’。可他们却要道其道而行之!再则,以杨谅为元帅,高颎为长史更是不妥。杨谅急于立功立事,好取代乃兄太子之位,怎能处处听高颎的?这不显得太过脓包吗?吴起说:‘四不和不战。’如今四方未宁,是国不和;元帅、长史不和,是阵不和;又再任命王世积为帅,两个元帅统军,是军不和;还有一个水师,更容易造成战不和。依此观来,是败定了!更何况尉缭子还说:‘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高丽人于边境陈兵自卫,有什么罪?”

“估计不久漠北也有战事。”那柔和的声音又沉静地说:“他们明知单是踢婚突利,都蓝必定兴兵南下,还要那么干。更古怪的是让长孙晟亲手去葬送他毕生成就的事业。”

“那太妙了!《司马法》说,国虽大,好战必亡。这一群蠢驴们,竟然开了两个远征久战的大战场,那是活得不耐烦了!哈哈……伙计,过来,大生意来了!”

店小二连忙应声而至,在厢房门口招呼道:

“二位客官有何吩咐?”

大嗓门于房中答道:

“把你店里所有的好酒,每种都送一壶来。然后再把所有的好菜也每样煮一盘来。听懂了没有?”

“懂。”

“懂为何还不快去?”

“是……不过,客官仅有两个人,怎吃得了许多。”

“这不用你管!你去弄来就是……告诉你一个乖,快打仗了,是大打特打,今后好吃的吃不到了!你们要是多屯积一些东西,包你们发大财!”

那伙计终于有点明白,飞快地备酒菜去了。那柔和的声音又发问道:

“为何要这么多酒菜?”

“高兴啊!”响亮的声音应道。

“战乱有什么高兴?”

“热闹!我就喜欢热闹!”

“倘若我设法熄灭了北方的战火呢?”

“那自然就不热闹了……不过,你没这个能耐!”

“我要是奏请皇上,同时对突利可汗赐婚,另嫁一个公主给都蓝可汗,那还打得起来吗?”

隔壁厢房沉默了,那响亮的声音许久才郁郁地说:

“你这计策果然厉害,估量和突厥人是打不起来了……你果真要向皇帝上书献策?你的舅父活捉了陈叔宝,灭了陈国,结果又如何?长孙晟三平突厥,又怎样?”

隔壁又是一阵沉寂。长孙晟终于明白,那发语温和镇静的年轻人自然是殿内值长李靖了,但不知另一大嗓门的年轻人为谁?正思忖间,店伙计接二连三送菜送酒,鱼贯而入隔壁厢房。有顷,大嗓门又发语:

“韩擒虎曾说,天下能与他论孙吴兵法者只有他的外甥,便是足下了。今日率会,以后可要多多领教了!”

“舅父的话,那是作不得准的。舅父习兵,得奇、正二字;但以奇为奇,以正为正,却不知奇正互变循环无穷之理。他一生驰骋疆场,总以为战场是在边疆,却不知处处都可成为战场,便是……便是……”

“便是京都也不例外,是耶不是?那么请教了:皇帝可以变成贼吗?贼可以变成皇帝吗?”

“这……”李靖对这单刀直入的问话显然颇为尴尬。

“不答也成。我再问你,《六韬》第十六章最后一段是怎么说的?”

“是这么说的,”李靖一顿,便如水流般背诵起来:“故利天下者,天下启之;害天下者,天下闭之;生天下者,天下德之;杀天下者,天下贼之;彻天下者,天下通之;穷天下者,天下仇之;安天下者,天下恃之;危天下者,天下灾之。天下者……天下者……”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那大嗓门颇为不耐,抢过来续完,然后品评道:“这一段说的是什么呀?便是说皇帝和贼互相转化的道理!你很聪明,也很有学问;但你不行,成不了大事,顶多出将人相而已!你心中禁地太多,影响思路的奔驰,因此学问不能达到极致,可惜,可惜!”

那大嗓门说完,竟不告而别,走出厢房,扬长而去。

长孙晟自侧面打量他,此人举止潇洒,神态沉静,与其恣肆的言论颇有不合之处。稍后,李靖也走出厢房,也显然已有七分醉意,脸上神思恍惚,似喜非喜,似忧非忧,悠然而去。

店伙计急步走入厢房,然后又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锭金元宝,呆呆地望着金元宝出神。长孙晟离席迎上前去,问道:

“小哥,刚才离去的那个小爷是谁?”

那伙计只顾望着金元宝,浑然无闻无觉。长孙晟又问道:

“小哥,刚才那离去的小爷是谁?”

“哦……”伙计捏紧了金元宝,漫应道:“他姓李……”

“先离开的那个呢?”

“他,他也姓李。”

那伙计没说出其人的名字,便趋奉新来的顾客去了。长孙晟心有不足之憾,愣愣地望着店伙计的背影。突然一人在背后发语道:

“长孙将军,大安!”

长孙晟返顾,却又是一个壮汉,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似未满周岁,见到长孙晟竟然“咯咯”地笑个不停,令人大为诧异。那壮汉解释道:

“这孩子不爱呆在家中,喜欢出门,见车马刀枪剑朝便笑,见人向来不笑,你是例外,看来是十分投缘了!”

长孙晟则想道,也许是我身上散发着车马刀枪剑朝之气吧?忽然想起了家中的小女儿,脸上同时显出慈祥的微笑。她也未满周岁,平时却有一副大人般沉思的神情。想到这里,便问道:

“阁下是谁?”

“他叫李世民,”壮汉以为对方是问怀中婴儿的名字,便指着襁褓应道:“是我的侄儿。你自然不认得在下,但陇州太守唐公李渊,你该认识吧?”

长孙晟心想:

——当今皇后独孤伽罗是李渊的姨母,蜀王妃又是我的堂妹,扯起来两家还有点瓜葛之亲。

他当即应道:

“认得,认得!唐公怎么不认得!说起来咱两家还沾亲带故呢!”

“在下李神通,是唐公的堂弟。”壮汉自我介绍完又说道:“刚才离开的两人,一是韩擒虎外甥李靖;一是蒲山公李宽的儿子李密。”

“哦……”

他颇为纳罕,今日怎么尽遇姓李的?

远征高丽的诏书已下,将帅已定,但杨谅、高颎、王世积、周罗侯都未离京起行。

原来兵役制至北朝后期有了重大的变化。国家除了守卫宫城的禁兵、戍边和负责州郡治安的一些军队之外,没有别的常规军。解决兵源的办法是在各州设立二十四个缥骑府(隋以前称开府),每个缥骑府养一万二千五百名丁壮,合为一军。这些丁壮,农忙时从事生产,农闲时集中军训。不纳税赋,但一经王命下达,就得从各地赶到骠骑府集中,准备出征。这就是“府兵制”。

骠骑府的军事长官是骠骑将军,上一级为大将军,再上为柱国将军,更上为上柱国。一上柱国统二柱国,一柱国统二大将军,一大将军统二骠骑将军。但到隋朝,皇帝恐军权旁落,把上柱国、柱国、大将军变成没有实权的虚衔。所以,战时要兵需得从各州郡直接征召。

这回远征高丽召的是三十万水陆大军,应征的遍及全国各地。试想征夫的召集由里及县,由县及州,该得多少时间?这时,突利可汗已然举族南移,长孙晟护送的安义公主也到了阴山成婚,可征伐高丽的大军却还没有汇集。

急功好利的杨谅虽是连连到高颎府中催促,可兵没集齐又怎好发军!况且高颎的夫人日内才去世,不过两个时辰高颎便被召入宫中。杨坚对他抚慰了一番之后,使即建议他再娶一个夫人。原来这建议是独孤后的点子。独孤皇后对各大臣妻妾的关系颇为过敏,她自己常常害死宫中嫔姬,便疑心高夫人死非正常,可能是小妾暗算了。她建议高颎重娶,是要观察高颎对妻妾是何情意。若是答应再娶,虽是对前妻薄情,但也是对小妾不以予留意,以妾害妻的嫌疑便可打消了。只是高颎根本不懂皇帝杨坚建议的背后有这么多的曲折,仅直叙心意答道:

“臣已经老了,退朝以后只是独处书斋诵读佛经,再娶实非老臣之愿!”

待妻子发丧之后,大军已然毕集,高颎本不欲于盛夏发兵,无奈杨谅再三催逼,甚至暗示高颎是眷恋新丧的夫人,这才不愿及早起行。他哪里知道,高颎虽是元帅长史,实是全军的总指挥,要对此行的成败担负全部责任。盛夏行军,容易生病。尤其是水师通行,更不宜台风季节出海。高颎本是想在秋季出征,但在杨谅的催逼下,只好勉强发军。心想:

——我路上慢慢行军便是。

不料,那杨谅却非要急行军不可。高颎昔日的锐气所剩无多,况又妻子新丧,更无心与杨谅争执,只好一让再让:

——急行军便急行军。

酷暑行军,不多日,兵士就陆续生病,又吐又泻。开头不以为意,认为不过中暑而已;渐而蔓延,这才悟出乃是一场大疫,因为患病人太多了,而且大都一二天便即倒毙。加上缺医少药,简直束手无策,闹得人心惶惶。征夫中居多不知有个高丽国,更不知有个高丽王高元,尤其不知为何要同他打仗。这仗有那么重要吗?非得于夏收夏种农忙时刻打才成吗?于是,许多人开始逃亡。病死的人愈多,逃亡的征夫愈多,最后简直弄不清谁是死了谁是逃了。大军未至辽水,便剩下半数。

祸不单行,周罗候的水师又在海上遇上台风,几乎全军覆没。周罗侯带回数百幸存者,不住地长吁短叹。

那高丽王高元不知隋军的曲曲折折,但闻来了三十万水陆大军,便也惊慌失措,急急上表称臣,遣使谢罪。

高颎见到高元的谢罪表,简直如获大赦。有了这谢罪表,便不会大丢天朝的脸面。于是,虽然两国未交一阵,便急急挥师回朝。

一路上疫病并不稍缓。这时,高颎无心关照将士的死活,却一味把高丽使者的健康寒暖着实放在心头。万一那使者染病死掉,高丽遣使谢罪的“战果”岂非又打了折扣?还好,那使者终是无恙,只是三十万大军生还长安的,却只有十分之一二。

这是高颎用兵以来最大的惨败。

长孙晟护送安义公主到阴山,与突利可汗成婚,一切顺遂。突利对天朝下嫁公主又让其于肥沃的草原上放牧,十分感戴;而都蓝可汗却极其不满,当即派了特使联络西突厥的达头可汗,相约合击突利可汗。

这一切,长孙晟早有估计,虽知突利难以抵挡都蓝、达头两家的合击,但是仍然一面促使突利严加戒备,一面报请朝廷派兵救援。但文帝杨坚接到告急军情之时,恰巧甘肃灵州也告急,道是达头要入侵灵州。杨坚作出错误的判断:以为达头东向合击突利是虚,西侵灵州才是实。心中想:我才不中你声东击西之计!于是下旨给他的四儿杨秀,命他为元帅,尽倾西南道之兵,出灵州迎击达头。同时,又命杨素为行军总管,到灵州协同作战。

便在杨坚自以为得计之时,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都蓝可汗的骑兵如潮水般由东向西推进,达头可汗的骑兵则高举着火把,宛如一片火海由西向东杀来。瞬间两军便将突利的部落团团围住。马蹄声、杀喊声交织一片。突利的队伍未经一击,即自行溃散。

长孙晟紧紧咬住突利,且战且走,直到天亮,才透出了重围。环顾四周,一共只有五骑:长孙晟及他的一个随从、突利可汗及他的两名部下。虽说这回非是长孙晟自己带兵打仗,但平生的狼狈莫此为甚。这时人饥马渴,疲惫不堪,却也顾不上觅食和休息,只得继续向南逃窜。又逃了一百多里,沿途又收留一百多骑的突利部下。天色向晚,只得歇下。先是杀马喝血止渴,继则燃起篝火炙肉充饥。

那突利可汗眼看如此一败涂地,一百多骑人马有何面目去见长安天子?况且安义公主又下落不明,怎好向天朝交代?心想如今是连一个俘虏都不如了。一转念问,忽想还是投奔西突厥达头好了。达头虽说刚刚围攻自己,但无深仇大恨,毕竟还是本族人亲。他想着想着,主意已决,便穿梭于堆堆篝火之间,低声与部下商量去向的事。

长孙晟见突利神态有异却不过问,只是悄悄把自家的随从拉到一旁,命他即速奔赴长城,令长城守卒连举四处烽火,不得有误。

待那随从去后,长孙晟才坐下向火,若无其事地吃起烤马肉来。此地距长城不过十里,片刻功夫,城上四烽高举,烈焰冲天。正与部下商量西逃的突利连忙过来问长孙晟:

“举四烽是什么意思?”

“城高地远,一定是看到了贼兵。”长孙晟骗他说:“天朝军法,若是贼少,只点燃二烽;来多,就举三烽;非常多敌人逼近,这才举四烽。看来,都蓝、达头是不放过我们,大队人马追来了!”

突利沉默了许久,心想既然达头可汗紧追不舍,我怎能自投罗网?于是,这才追随长孙晟进入长城,到长安朝拜皇帝。只因长孙晟急中生智,带回了突利,这才给隋朝留下了漠北卷土重来的机会。

高颎刚回长安,儿子高德弘就告诉他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上柱国、右武侯大将军、内史监、鲁国公虞庆则,以谋反罪被诛杀。

高颎愣了半晌才问道:

“他谋反了?”

高德弘摇了摇头,接着便细说虞庆则被杀的缘由。

原来他的上柱国府有个长史叫赵什柱,此人是虞的小舅子。虞庆则有个宠妾素蛾,恃宠而骄,常常凌侮虞妻赵氏。那赵氏嫉恨难消,终于想出一计:让她的弟弟赵什柱去勾引素蛾。渐渐二人打得火热。素蛾把感情倾注在赵长史身上,不知不觉间便冷淡了虞庆则;虞本不以为意,反正他妻妾成群,很快也就移爱他妾。那素蛾心虚,却疑心虞庆则已发现她与赵的奸情,便与赵什柱说起自己的疑心。赵什柱生怕奸情败露,便千方百计想陷害虞庆则,来个先下手为强。

这回平定桂州李世贤的叛乱之后,大军回师到潭州的临桂镇,于休整之暇,虞庆则便信马由缰地到野外蹓跶。在诗人的眼底山河都是诗,而在军人的眼底,山川却全是战场。虞庆则兴之所至,便指划着眼前的高山峻岭说:

“这里实在险固,只要粮食充足,由得力的人把守,那是谁也攻不下的!”

平叛凯旋返京无去时的急如星火,虞庆则缓缓而行,却怕皇帝杨坚等得不耐,便让他的长史赵什柱先行回京奏事。赵什柱便借面君的机会,于皇帝面前构陷虞庆则。说庆则先前便不愿南行平叛,如今平叛得手,更觉功高不赏,徒惹皇帝疑忌。于是,派他先到京城看个动静虚实,而庆则自己则带兵缓缓而行,免得到了京师交还了兵权,成为釜中之鱼。如今虞庆则屯兵潭州,整日视察山川形势,一俟他回话,便要起兵举事。

皇帝杨坚听后,立即派给事黄门侍郎张衡驰赴潭州夺了虞的兵符,且察其谋反的虚实。那张衡把虞押回长安,奏禀皇帝道:虞庆则视察山川形势属实,看来图谋叛逆是真。于是,虞庆则的一颗大好头颅便被砍了下来,而告密者赵什柱,则由从六品的柱国府长史一下子超升为正二品的柱国。虞庆则被杀之后,虞夫人赵氏又哭又闹,大骂乃弟赵什柱假戏真做。于是虞庆则冤死的消息才风传朝野。皇帝颇以为虞夫人叫嚷有损其英明,便强令她削发为尼,发配至一冷僻寺院,严密看管起来。至此,声势显赫的鲁国公府便从政坛上消声匿迹。

高颎听完又是愣了半晌,虞庆则若要造反,但愁无握兵之机,何以要拒绝领兵去桂州平叛?平叛之后,便即无功,也该无害,又为何要于潭州起兵举事?便是要举事,视察山川形势也应万分机密,怎能口无遮拦地乱说一气?以杨坚的精明,这些明显破绽怎能看不出来?既已看了出来,又何以轻率地杀了他?

高颎终于忆起一件陈年旧事:那是开皇五年,虞庆则、长孙晟出使突厥,讽谕沙钵略可汗称臣。不久,内臣奏说虞庆则、长孙晟已圆满完成使命,皇帝杨坚听了哈哈大笑;那内臣继而说明沙钵略可汗将其堂妹送给虞庆则为妾,杨坚便笑不出声,欢容顿敛;那内臣再说到虞庆则接受突厥人馈赠的千匹良马时,杨坚刷地脸如秋霜,杀机甚显。其后,虽是论功擢升虞庆则为上柱国,但今日之死因,实际上十来年前便种下了。

想到这里,高颎不禁栗栗自危。虞庆则平叛得手,尚有取死之由;而高颎我损兵二十多万岂不离死更近?于是,他重又开始搜索枯肠,回忆与杨坚共事二十多年中可有惹人猜忌的地方。

便在这时,国公府的管事进门禀告:

“太史令刘晖求见!”

高颎心想,近来妻死兵败,运数颇为不佳,刘晖精通星象之学,何不乘机问问新近星象对宰相可有不利的征兆。于是就说:

“有请!”继而又改口:“不不,我自己出去迎接!”

高颎很客气地将刘晖引进了书斋,坐下寒暄了几句,书童便送茶进来。”此时茶刚从南朝传来不久,用烹非用泡。烹时用一瓦罐,先将茶叶倒人罐中,加水,然后放在炭炉上煎烹。水开之后,倒出来的便是茶。这茶水自然比后人所喝的泡茶既浓且苦,入口如药,然而能喝到的人却以苦为荣为幸,可见时尚之颠倒人的魔力。

刘晖接过茶碗,感激地对高颎行个注目礼,以谢宰相给他崇高的礼遇,而后才细口细口地啜饮碗中的浓茶。喝完之后,这才开口道:

“相爷鞍马劳顿,本不该于此时前来烦扰……但此事关系甚大,若不早说,会贻误国家大事!”

“究竟是什么事?”高颎忽感一阵莫名的不安。

“近来天象对太子和左仆射都很不利。白虹贯东宫门,太白袭月,这是皇太子废退的征象;同时,荧惑星入太微,犯左执法,恐于左仆射有伤……”

天象对人间的影响向来是被公认的,否则国家便不会设太史局,置太史令。有异议的仅是:天象究其实对人间影响有多大?预兆的准确程度又有多高?由于此事既玄微又高深,上述问题向来均无精确的答案;而无精确答案的事是无以驳诘的。作为太史令的刘晖,当然是这时天象学的权威,他的话不信,又能信谁的话?何况他说的两件事,恰恰便是高颎这几年来心头难解的症结!所以,一经点破,高颎就呆若木鸡,哑然无言。

刘晖见他怔忡半晌无言,便宽解道:

“此事尚可努力,通过踏罡步斗、祈禳厌胜,可以消灾免祸。”

“朝廷是严禁祈禳厌胜的……”

“为太子祈禳,为相爷厌胜,自当别论。”

高颎摇了摇头,心想你实在是个呆子,朝廷的禁令便如夭网,那是无所不覆的,谁能例外?此刻不觉又想起今年五月间他代皇帝起草的那份诏书:

畜猫鬼蛊毒厌魅野道之家,投于四裔。

这段文字,本来是专为杨素的妹妹——独孤托的夫人而发的,如今忽地整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这时,儿子高德弘又闯进门来,喊道:

“爹,晋王驾到!”

高颎颇感意外,略一踌躇,便低声交代儿子领刘晖自侧门出去。然后就急急穿廊过厅,出门迎迓杨广。

三十一岁的晋王杨广欢容满面,在厅中的华灯照耀下,更显神采飞扬。他左一句“独孤公”,右一句“老相公”,说得亲热无比。在其热烈情绪的感染下,高颎渐也笑逐颜开。

“独孤公这次麾师东征,虽云天不作美,然而于困境之中却能致高元遣使谢罪、纳贡称臣,真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便是孙吴再世也应自叹不如,这等神威,实是空前绝后。”杨广一坐下来便真诚地赞颂,句句搔到高颎的痒处。

但高颎绝非容易忘乎所以的人,不待杨广说毕便中途拦住:

“三十万大军,损失十之八九,高颎谢罪犹来不及,何敢称能言功?晋王殿下如此谬赞,倒叫高颎羞得无地自藏!”

“这是天不作美,怎能怪罪独孤公!若说责任,倒是我那不争气的五弟汉王实在难辞其咎。如果不是他功名心太急,强令大军冒暑行进,说不定马步军便不至于染上可怕的疾疫,水师更不会遇上台风而全军覆没。”

“你从何知道这些?”

高颎颇为惊异。因为出师高丽时,杨广根本不在京师,他已由并州总管转任杨州总管,他还是三日前才回朝述职的。

“此事独孤公虽是保守甚密,那是给五弟汉王的一点面子。然而三十万大军只剩下三万五,这三五万幸存者痛定思痛,岂能不说?早就一传十,十传百,弄得京师都沸腾了,哪个不知道呀?”

这里杨广不免撒了谎,汉王杨谅催逼出征的事,除了高颎、王世积外,至今无人得知,便是杨广也是刚刚从王世积口中套出来的消息。

“那么……那么皇上可否知情?”高颎不免有点紧张,此事过分宣扬,对汉王杨谅未免不够厚道;况且皇上对汉王甚为眷宠,若是疑心高颎一回京便大为张扬汉王的不是,那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以父皇的精明,他能不知此事吗?独孤公,你也未免多虑了,此事自然是在出兵之时,杨谅他为了逞能,自己故意泄漏出来,如今真正是自食其果!你老人家放心,父皇知道你为人忠厚,便是有人故意把水搅浑,小王自会为你澄清的!”

高颎感激地点点头,心想人家都道晋王刁钻古怪,不料于关键时刻却这般通情达理,难得,难得!

晋王杨广走后,高颎对杨广的这一番好意不觉又琢磨了一番,忽地拍案叫道“是了!”心中的症结才算解开了。

于是,便对闻声进门的儿子高德弘说道:

“晋王他因何处处替咱说话?因何对杨谅的过失查得一清二楚?你知道吗?因为杨谅立功心切,连远在杨州的晋王都闻到此人气味不对,显然是在打太子的如意算盘,他自然放不过这个新的竞争者!这倒好,为父本来正因一事为难:到底见到皇上时要不要把杨谅误事的实情说清?如今倒好,自有晋王他代咱说了,我无需开口了!”

杨广专辞了高颎,便直奔汉王府。他一见杨谅,便开门见山道:

“老弟,你这回祸却闯得不小!”

杨惊呆涩地望二哥一眼,心想此事何须你讲?三哥秦王为人何等忠厚,只因对衣食住行讲究了一些,便被父皇削职免官;我率三十万大军,十折其九,自然是大祸临头!只是此事大大地便宜了你晋王,我这一挫折,再也无人与你竞争太子的宝位,你自然要幸灾乐祸了!

杨广见五弟嘟着嘴爱理不理,也不以为意,从怀中掏出一包茶叶放在案上说:

“这是‘方山露牙’,极其名贵,是福州的一个客商孝敬的,为兄仅留一包,分一包给你。你叫茶童烹煎一下,咱兄弟俩边喝茶,边想排忧解难的法子,如何?”

杨谅疑虑地望乃见一眼,心想二哥会有这么好心吗?但多少还存一线希望,便嗡声嗡气呼喝道:

“来人!”等茶童上前,这才吩咐道:“把茶拿去煎烹!”

待茶重离开,杨广才低声道:

“老弟,丧师辱国,祸莫大焉,你难道路上就一点也不想想脱祸之策,光等大祸临头吗?”

杨谅失神落魄道:

“这么大的祸,还摆脱得了?”

这时杨广的眼前出现了高颎的形象,脸上顿时似笑非笑,慢腾腾地说:

“祸若是不能脱的,为何人们总是说‘脱祸!脱祸!’?祸不仅能脱,还能走;若是不能走,为何还说‘祸不单行’?可见,祸便如一件衣服,你如果穿得太热了,那就脱下来,让别人穿上去。祸又是勾魂使者,他眯着醉眼,到处游逛,谁碰到谁倒霉;但如果你接待得法,便也无事,可以引导他找替死鬼……”

这时茶童送茶进来了,杨谅的思路在乃兄的诱导下,似乎已然打开,朦朦胧胧地见到一线光明,喃喃道:

“是衣服……是勾魂使者……可这衣服该脱给谁穿呢?勾魂使者让他去勾谁的魂呢?二哥你说!你快说呀!”

杨谅急,可杨广不急,他伸手端过一杯茶,吸了一口,说:

“你喝呀,好香!心急既脱不下祸衣,也赶不走勾魂使者……如何?这‘方山露牙’确实是茶中之王,饮中之帅,是不是?但如果这煎茶的水不是水,而是酱油,而是烧酒,那煎出来的茶会是什么味道?”

杨谅弄不清乃兄掏的是什么玄虚,只是傻傻地望着杨广,等他的下文。杨广将杯放在案上,在室内缓缓地踱着步,又继续说道:

“天下最贵重的‘方山露牙’,有时竟然斗不过酱油,斗不过烧酒。老弟呀,我觉得这回出征高丽,你就是‘方山露牙’的茶,高颎便是酱油、烧酒!因为你年纪轻,父皇只是让你当个挂名的元帅,历练历练,实权还是归高颎掌握。茶变味,咎在酱油;高丽丧师之罪,难道不该由掌握实权的人承当?你在军机大事上同高颎争执过了吧?”

“争过。”

“比如这回水师由东莱发兵,是夏季合适,还是秋后合适?这是值得一争的。”

“这件事我们争论执得好激烈……你又怎么知道了?”

“我是猜想,”杨广一笑,又说:“你可能认为夏季是台风季节,水师出海有被颠覆的危险,因而主张秋后发兵。”

杨谅则道:“恰恰相反。”

而杨广则不闻不间只顾继续说下去:

“但高颎妻子新丧,有后顾之忧,只想早去早回,加上年老怯寒,不愿在秋冬季节作战。因此,极力主张夏季发兵,独断独行。强令周罗侯水师于七月出海,直趋平壤;再令大军日夜兼程,奔赴辽东,以成呼应之势,这样,水师便为台风颠覆;而陆军却被疾疫摧垮,终成丧师之祸,是耶不是?”

杨谅本已插话纠正,不知何故杨广硬是把杨谅的事强栽高颎头上,且煞有介事不住地问:

“是耶不是?”

这叫他如何回答?心想:

——今夜二哥怎么啦?莫非疯了?

“情形可是如此?”杨广又再次问道。

杨谅尴尬之极,嗫嚅道:

“情形……是这样的……”

他本想开宗明义一五一十从头如实地说明经过。

“是这样,那就很好!这过失全是高颎的,你不仅无罪,而且有功。”

杨广迅速地抢过话头。

“不!”杨谅不禁嚷道:“主张夏天出兵的是我,高颎才是主张秋后出兵!”

杨广一双眼睛瞪得圆圆地,只是不解地望着杨谅,终于摇了摇头。那意思是:

——你实在太脓包,连亲手教你作伪都无法领悟,凭这德性也配同我较量?

继而又狠狠教训杨谅:

“既是你主张夏季出兵,那你就坐在家里等死吧!”

“可……可你答应想办法……说是可以把祸衣脱给别人穿……”杨谅可怜巴巴地恳求。

“你怎么这么浑!我已经把你身上的祸衣解脱下来了,而且已经替高颎穿上了!是你自己找死,抢回来,又穿在身上!”

杨谅这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

“唔……对对对,只要把我的主张说成是高颎的主张……就成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就怕父皇找我们两人对质。”

“你这一点尽管放心!我已经骗高颎说:父皇已经知道实情了。他耍是再对父皇说起此事真相,不仅不厚道,而且是居心给咱们皇家过不去。这老家伙很谨慎,为了显示他的宽厚,他不会说的。你还是抓紧一点,先到母后那里告高颎一状!”

杨谅对乃见可谓是无比感激,不住地点头,连连说道:

“多谢指点!多谢指点!”

杨广心里则想:

——我才该多谢你呢!只要你帮我搬开高颎这块石头,再来收拾你还不是轻而易举?

第七节

杨坚终于找到处死身犯忌讳的史万岁的机会了……面对着漠北和高丽的两大惨败,非独有关将帅惶惶不可终日,便是隋文帝杨坚也尴尬非常。因为他是这回战争的真正决策者。处分战败的将帅容易,处分皇帝自己为难。再说,皇帝历来是不受处分的,谁来处分皇帝呢?然而,皇帝若不出来承担这场惨败,全把责任推到将帅身上,百官岂能心服?而如果挺身而出承担罪责,却未免有损他的圣明。杨坚于左右为难中度日,关于这回惨败的处分便一延再延,因而,有关将帅的恐惧似乎也永无尽期……

过了漫长的两个月,处分这场空前的大败仗的诏书才出台。出台前,先是颁布了一道大赦令。大赦天下,历来是国有大庆时锦上添花的一笔,从未于空前惨败之后施行。令下之日,群臣相顾愕然,都不解其故。但听了第二道处分这场战争的诏书后,百官的惊异更是不可言喻了!

这诏书颁布于开皇十九年正月癸酉日,内容如下:……朕膺天命,混一九州。为长治久安之计,出师巡边;王师所至,无往而不胜。军至桂州则李世贤授首,兵向西南则夷羌乞降,马出凉州如入无人之境,恩施漠北致可汗来朝,威加辽东令高丽进贡!自魏晋以降三百年矣,何曾有此盛况?这一段文章仅以寥寥数言,便将一场空前的大惨败说成是辉煌的胜利,其颠倒是非的本事可谓至巧至妙。巧在所言之事句句属实,妙在对辽东的丧师与漠北的全军覆没只字不提,视若无有。这样,剩下的自然全是胜利了。

时殿内值长李靖与李密都在当值,他俩均为六品小官,且又年轻性直,听了诏书不禁咬耳窃窃私语。

“这诏书写得妙极,着实无懈可击!”李密轻声说道:

“那也不见得,其中有一句用字未免不妥……”李靖应道。

“哪一句?”

“马出凉州如入无人之境……”李靖念道。

“这有什么不对?事实本是如此呀!”

李靖又从容地应道:

“正因事实本来就是这样,所以,便不该说成是‘如入无人之境’,理当改为‘实入无人之境’……”

凉州本无战事,杨坚下令出兵凉州,实是中了达头可汗虚张声势的计。李靖将诏书中的“诏”字换成“实”字,可谓极其挖苦,李密听罢虽是努力克制,却也禁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弄得殿上不少大臣回首惊怪地搜索那笑声的源头。这时,李密已若无其事地缄默而立于柱下,李靖则神色大变,挖苦皇帝的事若被声张出去,大好的头颅即时就得搬家!杨素的眼光在李靖、李密的脸上扫来扫去,觉得这两人的神态一个过于惊慌,一个过于坦然,两人都不自然,笑声定然发源于此。要不要弹劾他们不敬之罪?他盘算着……

高颎只差瞬间,眼光也追索到李靖、李密身上,他看到的是两根柱子般木然而立的人,脸上无任何情绪的痕迹,这是金殿执士和卫士的标准神态,实在无懈可击。

幸好,多数的大臣心思均不在此。当他们听到圣上竟然把空前的惨败说成是三百年来少有的辉煌胜利,何止是松了一口气,简直是心花怒放!试想漠北、辽东战场的惨败,若是认真追究下来,倒霉的何止是将帅?无论是前方还是后勤,谁也难保没有过失,谁也难料皇帝气急败坏时处分的是几百人还是几千人?事前许多有识之士估量:这回皇帝一定会处分很多大员,这不仅因为战场上的失败实在太惨,还因为许多家族经过开国以来的历次封赏,实在到了封无可封、赏难再赏的地步,皇帝大可借机来个普遍降级,为将来的封赏留个余地。这种做法,杨坚已悄悄地推行了好几年,其效果是很妙的。然而,皇帝终于没这样做,而是来个皆大欢喜的招数,大家还来不及意识到上述诏书仅是杨坚的文过饰非之辞,只一味地打心眼里感到皇帝的英明,无比的英明,于是乎众臣一律拜倒,山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坚一看百官的神情,着实得意的紧,自觉这招数便是孔明再生也是想不来的。

内侍继续宣诏道:

……史万岁深入西南不毛之地,扑诸葛之记功碑,越西二河,过集滥

川,长驱千余里,破贼三十多部,虏获二万余口,立不世之功,可进位柱

国。越公杨素横扫西北,达头闻风丧胆,可升右仆射。长孙晟忠心杀敌,

振成漠北,可进授左勋卫骠骑将军,持节护突厥……

高颎听了不觉一惊:

——杨素已取苏威之位而代之,挤到身边来了,下一个目标自然便是我这个左仆射的位置了!

长孙晟听了则哭笑不得,他原来位居开府仪同三司,已是正四品了;如今授他骠骑将军,也是正四品,何升之有?所谓“进授”云云,纯是扯蛋!这种扯蛋,还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开皇四年,长孙晟已是五品的车骑将军,也是“进授”仪同三司、车骑将军。那仪同三司也是五品,何进之有?然而接连二次的虚假“进授”,使长孙晟不得不深思了,他的叔父长孙览位居上柱国,且是蜀王杨秀的岳父;哥哥长孙炽是河南道二十八州的巡省大使;堂叔长孙平拜大将军、判吏部尚书事。长孙氏有满盈之患,又是魏之皇族,杨坚因而疑忌,来两次虚授;处境如斯,今后务必十倍小心了!因为连续二次毫无意义的“进授”,已经含着严重的意义了!

接着,光禄卿宣布庆功大宴开始,君臣鱼贯进入了宴厅,按级入席。贵宾席颇为显目,文武百官都情不自禁地要往那里张望一下;因为那席上不光坐着输得精光的突利可汗,还坐着高丽和西羌的求降使者。

百官坐定,太常卿宣布宴乐开始。于是乎太常署的乐队、舞队穿梭入场。转瞬间,乐起,歌扬,人舞,表演的是《圣朝文舞》,歌曰:

天眷有属,后德唯明。’ 君临万宇,昭事有灵。 濯以江汉,树之风声。 罄地必归,穷天皆至。 六戎仰朔,八蛮请吏。 烟云献彩,龟龙表异。 缉和礼乐,燮理阴阳。 功由舞见,德以歌彰。 两仪同人,日月齐光!接着表演的是《圣朝武舞》,歌曰: 唯皇御宇,唯帝乘乾。 五材并用,七德兼宣。 平暴夷险,拯溺救燔。 九域载安,兆庶斯赖。 续地之厚,补天之大。 声隆有截,化罩无外。 鼓钟既奋,干成休陈。 功高德重,政谧化淳。 鸿休永播,久而弥新!

随着歌舞气氛的上升,以及醇酒的下肚,君臣们大都飘飘然、昏昏然。再听那歌女们吐不尽的谀词赞语,皆以为旷古的太平盛世便在眼前;而那丢脸的惨败似乎是遥远的故事,与众人根本不相干。可见,第一个发明以歌舞来粉饰太平的人,实在是个怪杰,他的发明可与日月齐光,每一代的乱世之君都应该跟他叩头谢恩呢!

突利可汗醉醺醺地起立,极小心地端正酒杯,朝御座走去。他手下已无一兵一卒,如今只身流亡出境,实在是个空头的可汗,要想东山再起,便不能不仰赖隋朝的皇帝了,他必须向皇帝敬酒,同时献上臣子般的恭顺。

那西羌的特使见情也不敢怠慢,双手捧杯过顶,紧跟在突利可汗身后,也朝御座走去。

唯独高丽的特使起来有点迟迟疑疑,高丽人但闻隋军三十万压境,量力不敌这才求和。可这特使一到隋营便知情形不对,一路上随军来到京师,终于明白三十万隋军已然十不留一,为此称臣纳贡,岂非大大的冤枉!于是,他虽然也端酒随后,不觉间却拉开了一段距离。

三人各以不同的语言向皇帝祝酒。杨坚兴高采烈地端起酒杯,一干而尽。他望一眼突利可汗,大有得色,心想突厥的可汗向我朝拜,这才堪称盛世的美事!又想着非长孙晟于奔亡之际施了妙计,突利可汗早已投靠西突厥去了,今日便风光不起来。想到此不觉欣然地望了远处的长孙晟一眼,暗道:

——朕负你甚多,却是不得不然,待会儿武德殿大射,让你多得一些彩头便了。

杨坚的目光忽又扫至西羌使者的身上,即感遗憾:本来西羌的酋长是要亲自来谢罪的,但史万岁后来又奏请留酋长于西羌,借以镇抚部属,因此今日的宴会不免为之减色。

想到此,不禁又疑惑地望了望史万岁一眼,但很快地便端肃了御容,朗声宣旨道:

“突利可汗万里来朝,忠信可喜,朕即拜他意智健启民可汗!”

于是,突利可汗谢恩,臣僚欢呼:“万岁!万岁!”群情激昂,声震殿宇,喧喧然已有高潮的气象。便于此时,内侍宣布宴会完满结束,百官到武德殿大射。

武德殿在皇宫西边,鹿苑之南;殿前一大片草场,既是射场也是阅兵的校场;殿楼上有一溜长廊,可凭栏阅兵,亦可观射。

殿前彩物堆积如山,鼎器、古玩、珍珠、玛瑙、翡翠、书画、金玉……应有尽有,且均为稀世之奇珍。而这些,都是虞庆则没官之财。许多文武官员驻足围观,或感慨,或警惕,或羡慕,神情各不相同,但都一言不发。

所谓“大射”,乃是大规模的射箭比赛,所有武将均可参加。有个人赛,有团体赛,优胜者可获得彩物。今日彩物山积,奖品之丰厚可想而知。

此时君臣各就各位,漫悠悠地喝茶,调养精神,准备观射。忽然群雁过空,其声嘎然。杨坚即言道:

“闻说长孙晟有一箭双雕之技,今日何不让他露一手?”

圣旨一落,内侍便把话传给长孙晟。

长孙晟身无随带弓箭,仅以随身弹弓射击,他连射十弹,十雁应丸而落!

场上欢声雷动,俱为长孙晟喝彩。杨坚大悦,当即从彩单上勾了十几样珍宝赐给长孙晟,同时口中不绝赞道:

“双雕将,双雕将……一箭双雕将,果然名不虚传!”

这时柱后转出了骠骑将军、监门郎将崔彭,面奏道:

“臣见长孙晟神技,不觉萌发效颦之意,愿皇上赐臣一个献拙的机会!”

此际恰有鸽子鸣于梁上,杨坚当即言道:

“试为朕射之!”

崔彭领旨后,从执事手中接过弓箭,心想,我若射下梁上之鸽,怎好与长孙晟相比?当即虚发一弦,吓飞了鸽子,待鸽子飞出殿檐急向后墙隐没之际,这才流星般射去一箭。当时,君臣均以为崔彭已然失机,估量鸽子早已飞出了射角,哪知鸽子虽已过墙,还是被崔彭射落下来。于是,又爆发了一阵忘情而狂热的呼喊。

崔彭射毕,恭身立于帝前。杨坚得意非凡,眉飞色舞,环顾群臣言道:

“朕有两个骠骑将军,一个是一箭双雕将长孙晟,一个是神箭手崔彭,纵有乱臣贼子,宁不胆寒!”

于是,又赐崔彭许多金帛珍宝。诸大臣都不失时机上前庆贺,一贺圣朝人才济济,二贺崔彭荣获神箭手称号。

长廊右厢以屏障隔开,乃是嫔妃观射的处所。独孤伽罗皇后在内宫养病,没有临场。贵嫔陈氏莲花公主如一团明月,被众星所捧。这时,红叶正绘声绘色地为她解说长孙晟漠北一箭双雕的故事。赛场上单项比赛已经开始,一个身材伟岸、腰带十围的老将驰马而出,神威凛凛地立马于校场之上。莲花公主不禁问道:

“此人是谁?”

红叶道:

“他便是王世积。在平定尉迟迥时立了奇功,超升上大将军。隋朝开国后进封宜阳郡公,平陈中又以功进位柱国,前年又以镇压桂州李光仕之乱,进位上柱国。”

莲花公主心想:

“此人不仅是明月妹妹的仇人,亦是我的仇人,誓必杀之。

王世积挑选的项目是百步射兔,箭飞兔伏,得彩而归。

继而,一人纵马出场,人们几乎不见其张弓射箭,却见他脚挂镫上,悬身捞起一只白兔,旋即驰出校场,身法直似鬼魅。

“此人便是左卫大将军元宇……”

红叶正要介绍,忽然场上一阵惊呼,原来百步外又有一人驰箭朝元宇飞去。元宇一愣,飞箭正好射中元宇手上那白兔的脖子上。人们终于看清了,于是又爆发了一阵喝彩之声。

“这个矮子元宇,”红叶继续介绍道:“同后面射箭的又高又瘦的元胄,合称黑白无常。他们都是平定尉迟迥之乱中的功臣,因此分别超升左、右卫大将军,如今都进位上柱国了。”

莲花公主心想:这两人也是该死。

接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进场,他不骑马,也不见他手中有什么武器;但见他往远处招一招手,便见远处地上有一只兔子趴着不动了。他没有过去拣起兔子,便若无其事地走出场去,袖态很是潇洒。

“此人是李彻,字广达,由于攻下了淮南,进位左武卫将军,加柱国。如今以本官总晋王府军事,号称儒将,他刚才使用的是袖箭暗器。”

红叶又详细地介绍道。

莲花公主暗想:

——对付使用袖箭的人非用暗算不可了。

之后,贺若弼、史万岁、杨玄感、宇文述、令狐熙、斐仁基、麦铁杖、来护儿相继出场,虽然大家都露了一手,但比起长孙晟、崔彭的技艺未免逊色多了。

个人的比赛已告结束,组队的团体赛就要开始。贺若弼、元宇、元胄、史万岁、杨玄感、李广达等六人组成了实力强大的甲组,志在夺魁,以消个人赛落后之憾。

那突利可汗见了甲组的阵容,已知其意,便以汉语上前奏请杨坚道:

“臣由长孙大使引荐,才得一睹天颜,今日赛射,愿入长孙之朋!”

杨坚当即点头赞道:

“甚好!你们本是老朋友了,理当如此,何况今后还要长期相处呢!”

长孙晟见甲组六人咄咄逼人的气势,本来不欲参赛,眼见突利可汗奉旨组队,大为踌躇。便在这时,突利可汗已招来了堂弟——都蓝大可汗的亲弟弟都速六,他是在都蓝大获全胜的情形下叛离亲哥哥,只身潜逃来长安的。这时,新任的桂州总管令狐熙前来招呼,道是“愿凑足六人之数”。这样,乙组已然凑足,已不由长孙晟犹豫了。

与此同时,斐仁基、宇文述、来护儿、麦铁杖,以及高丽、西羌的使者也组成了丙组。这二使者本无参赛之兴,但见突利可汗参赛,便不由得他们不出来凑趣了。

团体赛是比射鹿。赛时,鹿由殿后的鹿苑驱入跑道,供射手射击。跑道的西边是宫墙,东边是木栏栅,鹿只能一直狂奔,无由斜逸,它们是钦定的牺牲品,只能当活靶子,供人射击取乐,这命运,自从它们落地之时,便已定下了;然而,它们也并非绝无希望——只要它们跑过百步的跑道,尽头便是生门,出了生门,便算是皇帝放生了,不许任何人截杀,这也是钦赐的。只是要逃出这百步谈何容易?敌人全是万中挑一的优秀射手,射程只限四十步之外,若非跑道朝向校场的一面树有密密麻麻的木栏栅为屏障,那是万无逃生之理的!可见,灾难中离有机遇,机遇中伏着灾难。

按比赛的规矩,每组六人,每人可射六箭,每一只鹿跑过跑道时可射一箭。甲组先射,贺若弼、元宇、元胄、李广达四人六射五中。场上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因为这是罕见的好成绩。隔着栏栅射鹿,即便是百发百中的射手,百步跑道中有效射程实已扣除过半,能够六发五中,实在堪称高手。

接着是杨玄感候射,他是越公杨素之子,年轻壮伟,已荫封为上开府,位于大将军之下,骠骑将军之上,好读书,善骑射,在王公子弟中超然出类,不免顾盼自雄。今日的大射是他大显身手的机会,怎肯掉以轻心?他开满了劲弓,搭上羽箭,瞄准了跑道起点的第三栅栏的空档,一俟鹿儿跑过,便将其射杀。果然,第一只鹿刚刚探头起跑,便吃了一箭,狂奔了十来步,突地翻个筋斗,就呜呼哀哉。接连四只,都是这般。鹿儿们以其死得划一,引起了场上的欢呼。然而,最后两箭却都脱靶,一箭是射手过于浮躁射得太早,一箭则失之太迟。杨玄感仅是六射四中。

史万岁殿后,他的射法平常之至,却六射六中,箭无虚发。这一组平均六射五中,中三十鹿,看来夺魁的希望很大。

接下是丙组大射,斐仁基中四鹿,宇文述中四鹿,来护儿也中四鹿。场上出现了嘘声,看情形要稳操败券了。第四个是麦铁杖上场,他平生以渔猎为事,散淡惯了,三年前刚从清流县应召入京,当了车骑将军,殊无将军的风度。他手里捏着六把小鱼叉,但见鹿儿出道便摔去一叉。他连摔六叉,六只鹿儿便应手倒下。然后是高丽和西羌的使者献射,这二使者也是六射六中。人们心中一盘算,这才发现丙组的总分也是三十,于是便爆发雷鸣般的掌声。

最后,才是长孙晟这一组大射。长孙晟六射六中,崔彭与突利可汗也六射六中,然而,场上既无掌声,也无喝彩声。第四个发射的是都速六,他五射五中,第六箭却脱了靶。人们看那脱险的鹿儿悠然走过百步跑道,终于消逝于生门之外,骤然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神箭手与善良的鹿儿较量,无异于谋杀,人们的同情全在鹿儿一边。

该高雅贤射箭了。他左手握弓,右手从壶中抽出了一把箭,等待第一只鹿儿出道。可是等了许久,还不见鹿的影子。蓦然,跑道上出现了鹿群,共有六只,如一组彩云向前飘浮。按规矩每回只能放了一头鹿儿供人射击,而现在却是六头,谁也弄不清因何会如此,但心里却明白:这瞬间即逝的鹿群实容不得第二次张弓搭箭,顶多射下一头,其他的五头都可望脱险逃生。于是,全场又欢呼起来,随着鹿群驰近生门,那欢呼声便愈来愈高。

高雅贤先是一愣,左手的雕弓脱落地上,接着是扫兴地摇摇头,右手漫不经意地从壶中掏出剩下的五根羽箭,然后将手中的六根箭狠摔出手……瞬间,呼声顿噎,似乎箭已贯穿众人的喉咙。原来,那六头鹿均于离生门不远之处倒毙了。人们静默了一阵,继而又狂热地欢呼起来了。

在殿楼上观射的晋王杨广,转向身边的张衡问道:

“这便是摔手箭了?”

“正是。”张衡应道。

“怎地一次可以摔出六根,而且根根命中,那是什么手法?”

“传说摔手箭中有一门‘漫天花雨’的手法,不知是耶不是?”

谈论中,场上最后一个射手令狐熙已然射了五箭,且是五射五中。他抽出最后一箭,瞄准那道上的最后一只鹿……可是这一箭他没有射出去,他放下了弓箭,拍手离开了校场。

他因何不射这最后一箭?

因为他们这一组已经第一了,夺了魁。

因为这最后一箭令狐熙本人也没把握。

因为满则招损。

人们纷纷议论着,令狐熙一下子成了这次大射后的议论中心。

杨坚赏赐彩物刚刚结束,大理少卿杨约便送来一份奏折。杨坚诧异地望了杨约一眼,心想此人实在太不知趣,此时此地送奏折上来,岂非败我清兴?然而转念间,即漫不经心地翻阅开来,终于被奏章吸引住了。他先是气得胡子微微颤抖,继而冷冷地发笑,终而勃然大怒,喝道:

“传史……史……史万岁!”

史万岁来到帝前,无言地跪下。杨坚劈脸扔去奏折,骂道:

“你自己看!”

史万岁急急地拣起奏折,打开一看,便即大惊失色,饶他长年于千军万马中出生入死,却也不禁冷汗直冒。

杨坚这时又喝道:

“蜀王的弹劾可是实情?”

史万岁惊恐地抬起头来,只是乞怜地望着杨坚,不绝言道:

“臣有罪……臣有罪……”

杨坚愤然道:

“朕念将士暴露荒野,寝食不安;你却受贿纵贼,实在死有余辜,来人哪,把他押下去,明日斩了!”

史万岁被押下之后,诸大臣便即聚拢过来,均以询问的眼光望着杨坚。杨坚余怒未消,说道:

“你们可知那西羌的酋长因何不赴京请罪吗?原先那酋长不是力屈求降了吗?不是说要赴京请罪吗?可是史万岁却中途上了奏章,道是西羌的许多部属不尽驯服,倘若让西羌酋长上京,西羌恐将失控;因而请求让那酋长留驻西羌。这厮因何挖空心思代那酋长求情?原来是收下了人家的径寸明珠和无数金宝。这回西羌屈服原是万千将士鲜血所致,史万岁唯见明珠财宝,无视将士鲜血,岂不该死!”

诸大臣沉默了半晌,均不作声,觉得史万岁确有取死之由。然而,此人身经百战,所向披靡,战功累累,号称良将,如果因此斩首,实在可惜。

左卫大将军元宇终于上前奏请道:

“史万岁诚然有罪,但他雄略过人,每次行军身先士卒,尤善抚御,将士乐为所用,虽古之名将亦不能过之……”

接着,王世积、贺若弼、高颎、李彻、苏威等人相继为之求情。杨坚默默地听着,大家说的也不无道理,神情颇为恳切;然而,除掉史万岁是他长期存有的秘密心愿,今日也找到了充分理由,可是形禁势格,看来仍然不能顺心。当即将手一挥,涩然语道:

“众卿且退,此事不必多言,朕自有区处!”

群臣离开以后,莲花公主款款地走过来,身后紧随着红叶,她本已从红叶口中得知杨坚要处死史万岁的本末,却故意问道:

“万岁生谁的气?”

“史万岁……”

“哦,原来是万岁生万岁的气!”

莲花的话十分挖苦,也十分狠毒,她见杨坚怒目圆睁,气得咬牙切齿,便又添了一把火:

“史万岁是什么东西?一个匹夫罢了!他若是有丝毫忠心可言,怎敢号称‘万岁’?早就改名了!这样的人,大家还替他说情,臣妾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贵嫔说得对,朕这就将他除名为民!”杨坚道。

莲花思忖:

——高颎、元宇、王世积等人的说情还是起了作用,他们连成一气,必须分而治之才行。

她近来颇读兵书,这便是心得了。



本栏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