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雄甘地

《圣雄甘地》十、后会有期

作者:拉皮埃尔   来源:  
内容摘要:伦敦城,国王使者的黑色权杖庄严隆重地响了起来,宣布大英帝国的重要时刻到来。数个世纪来,国王使者多次率领三十位议会议员,穿过古老建筑物的长廊,前来请求国王“批准”颁布国事诏书,从而将大英帝国的势力扩展到地球的各个角落。古老的传统仪式沿袭至今,但是一九四七年七月十八日这一天,伴随克莱......
伦敦城,国王使者的黑色权杖庄严隆重地响了起来,宣布大英帝国的重要时刻到来。数个世纪来,国王使者多次率领三十位议会议员,穿过古老建筑物的长廊,前来请求国王“批准”颁布国事诏书,从而将大英帝国的势力扩展到地球的各个角落。古老的传统仪式沿袭至今,但是一九四七年七月十八日这一天,伴随克莱门特·艾德礼首相率领的议员队伍的响声,犹如丧钟似地在长廊里回荡。它宣告白人统治世界的辉煌时代至此结束,大英帝国土崩瓦解。 
  文件确认英国撤离印度,承认占人类五分之一人口的国家获得独立。全文简单明确,仅用十六页打字纸概括了三个世纪的殖民统治。英国议会从未如此迅速地起草并通过这样重要的文件。在不到六个星期的时间内,上下两院完成起草、辩论和投票表决有关文件的全部工作。伦敦《泰晤士报》发表评论指出,辩论气氛之庄严和谨慎,“足以可与这一重大事件本身相比”,同时标志英国和世界史上的重要转折点。 
  昔日,当大英帝国处于登峰造极的显赫时代时,威斯敏斯特的议员们一意孤行,奴役他人,动辄以派遣炮舰或者身穿红色紧身上衣的士兵相威胁。在欧洲诸国中,英国是最后从事大规模帝国冒险活动的国家。但是,岛国人的天性为其在全球范围内扮演的角色作好准备。确切地说,与任何其他帝国主义国家相比,英国人跨越过更多的海洋,开拓了更多的领土,进行过更多的战争,牺牲了更多的生命,统治过更多的人口。长期以来,他们是基督教白色人种至高无上的象征,优于地球上任何其他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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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国议会所在地。 

  关于印度独立问题的议会辩论,结束了优等民族的命运。印度帝国不可逆转的消失业已开始,必将在帝国的主宰者海岛王国内部引起广泛而深远的变革。艾德礼在议会发言时指出,过去,“一个国家在刺刀威逼下,被迫让出政权”的情况不乏先例,“但是,长期奴役另一国家的人主动放弃自己的统治,这种情况则实属罕见”。 
  温斯顿·丘吉尔神情忧郁,表示赞同“令人满意的小小法案”,同时出人意料之外地赞赏其政敌艾德礼遴选蒙巴顿出任最后一任副王所采取的明智之举。但是,任何讲话没有塞缪尔子爵的评论更能概括描述英国立法者们当时的心境:“勿庸置疑,当人们谈及大英帝国时,最好引用莎士比亚评论考特男爵麦克佩斯时的话语:‘他的一生行事,从来不曾象他临终的时候那样值得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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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一五六四——一六一六年)的同名剧本。 

  克莱门特·艾德礼和下议院的议员们在上议院的席位上入座,出席赋予文件法律效力的最后仪式。文件规定,印度于一九四七年八月十四日午夜时分获得独立。 
  议会大厅的一端,两张金黄色御座巍然屹立在平台之上,象征国王的权力,平台上面悬挂一面印有国王标记的挂毯。宝座和议员席之间是英国大法官的坐位。一张色调深暗的长型橡木桌子,横放在席坐之前,上面摆放有各种法律草案文件,这天即将得到乔治六世国王的“批准”。 
  王室令人尊敬的书记官以国王的代表身分出席会议,在长桌的一端落座。议会书记官坐在长桌的另一端,拿起放在手边的文件,然后以庄重的声调高声宣读这天提交国王批准的第一项法律草案的名称: 
  “关于首都煤气公司国有化的法律草案。” 
  “国王同意批准。”王室书记官用古老的诺曼底语回答道。数个世纪来,英国国王通过这一古老语言,正式通知同意议会颁发的诏令。 
  议会书记官随后拿起另一文件。 
  “关于修建费利克斯托防波堤的法律草案。”他拖腔拉调地朗朗念道。 
  “国王同意批准。”王室书记官随即回答说。 
  议会书记官然后再次伸展手臂,拿起另一文件。 
  “关于印度独立的法律草案。” 
  “国王同意批准。” 
  话犹未了,艾德礼顿感双腮发烧,面颊微红,禁不住把眼睛低了下来。现在一切都完了。与修建港口防波堤和市政煤气事宜一起,仅仅四个古法语字母将大英帝国在印度的统治抛进历史的垃圾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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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最严密的团体组织在新德里举行最后一次会议。印度七十五名举足轻重的摩诃罗阇和纳瓦布以及七十四名土邦帝万,身穿绸缎上衣或者挂满各种勋章的军服,在盛夏溽暑窒人的气氛里汗流涔涔,济济一堂,听取副王亲自宣布历史为他们安排的命运。 
  蒙巴顿勋爵身着一套威严的白色海军少将军服,上面佩带金光闪闪的勋章,神采奕奕地步入王公议院的小小的半圆梯形会场。议院主席是巴地阿拉邦的锡克族出身的摩诃罗阇,他虎背熊腰,胡须飘然,陪同蒙巴顿走上讲台。台下,一张张面孔流露出焦虑不安的神色,仿佛在询问议院主席。 
  蒙巴顿前来为瓦拉布贝·帕泰尔采摘苹果。天公作美,他的劲敌康拉德·科菲尔德爵士这天恰好登程返回英国,提前归里颐养天年。康拉德宁愿离开印度,但决不能规劝心爱的王公们采取他反对的政策。副王满心喜悦地看到他动身返里。他确信他自己选择的途径是印度王公们期望的最好解决办法,现在打算无视他们的反对,敦促他们心悦诚服地接受他制定的政策,或者强迫他们同意。 
  蒙巴顿发表即席演讲,呼吁王公们签署加入证书,将他们的王国并入印度或者巴基斯坦。他强调指出。任何诉诸武力之举,结果只能导致流血事件,招致一场灾难。“你们要放眼未来,请你们想象一下印度和整个地球十年以后的壮丽图景,因而你们必须理智行事。” 
  但是蒙巴顿清楚,在王公议院少数成员的心目中,历史潮流的发展远非某种因素更为重要。当摩诃罗阇和纳瓦布们即将退出历史舞台,他们昔日生活的人间天堂正在土崩瓦解之际,唯有他们胸前的勋章能够打动某些人的心弦。蒙巴顿着重指出,如果王公们同意加入印度,那么他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国大党的领导人决不会反对他们继续得到他的表兄、英国国王的垂顾,享受他们心爱的荣誉和尊位。 
  蒙巴顿演讲完毕,然后邀请与会者提出问题。某些问题使他感到大为惊愕,令人啼笑皆非。在这决定他们命运的重要时刻,少数王公的忧虑离奇古怪,荒诞不经,副王不禁自问,这些王公及其首相们究竟是否真正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一位王公担心,究竟他能否继续在其王国内享受狩猎老虎的特殊权力。另一位王公无所事事,在这关键时刻动身前往欧洲,悠然自得地出没于各国的娱乐场和夜总会。他的帝万在会上发言说,由于王公缺席,他不知道究竟如何表态。 
  蒙巴顿思量片刻,顺手从桌上拿起一个作为镇纸用的大玻璃球,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东方占星家与冥间联系的神色,把玻璃球在手中转来转去,然后高声说道, 
  “现在我要向这只水晶球求教,然后回答您的问题。” 
  蒙巴顿皱眉蹙额,双眼充满神秘莫测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圆球。漫长的十秒钟过去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着整个会场,只有脑满肠肥的王公们的喘息声不时打破沉寂。在印度,占星术从未被人漠然视之,摩诃罗阇们对它尤为笃信不疑。 
  “嗳呀!”蒙巴顿喃喃自语,面部表情滑稽可笑,仿佛一位招魂巫师刚刚从苍穹中返回尘世。“我看到了您的君王,他坐在游船的操纵台前。他对您说……他对您说,‘请您签署加入证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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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晚上,印度副王和大英帝国在印度的坚强支柱——历代摩诃罗阇和纳瓦布的后裔们荟萃一堂,一起出席最后一次盛大的宴会。酒宴上气氛凄凉,蒙巴顿触景生情,心绪忧伤,邀请英王兼印度皇帝的最忠诚的老盟友,一起为他们的君主举杯告别。 
  蒙巴顿在宴会上致词说:“当今之日,你们正处在一场革命的前夕。不久的将来,你们会失去君权。这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但是,我恳请你们不要步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的法国贵族阶层的后尘。请你们不要拒绝八月十五日诞生的印度,新生的印度将需要你们。” 
  事实上,未来的印度需要有才干的行政管理人员、代表该国的驻外使节、律师、医生、技术人员以及能够取代英国人指挥军队的军官。王公们可以自由抉择,或者在马球场上和里维埃拉的海滨度过骄奢淫逸的余生,或者献身于即将诞生的国家,与民族的杰出人物携手一道前进。副王对他们的未来抉择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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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与意大利之间的海滨游览胜地。 

  “愿你们和新生的印度站在一起!”蒙巴顿以恳求的声调呼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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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辆旅行小汽车满载钓鱼竿、捕鱼篓和长统胶鞋,在布满碎石和车辙的道路上风驰电掣般地向前驶去,公路沿着克什米尔地区的湍急的特里卡河流迤逦伸向远方。驾车人双唇紧闭,目光游移不定,下颏的轮廓深深地埋在多肉的皱纹里,整个面部表情惟妙惟肖地揭示了他的性格。此人意志脆弱,优柔寡断,荒淫无度和贪欢好色的沉痼为其赢得了喜马拉雅山区的“博尔贾尔”的称号。但是,克什米尔邦的王公、素有“华贵殿下”美称的哈利·辛格,同样是位决定印度悲剧的关键人物,他的不幸风流艳事,一时间成为战前报纸上引起轰动的事件,广大读者为之哗然,拍手称快。哈利·辛格是世袭的印度君主,其王国疆域辽阔,人口稀少,地理位置居中,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有朝一日,印度、中国和巴基斯坦必然会在这里发生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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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世纪意大利一封建家族,以其富有和残忍闻名于世。 

  这天早上,一位高贵的客人坐在哈利·辛格的身旁。一九二一年威尔士亲王访问印度期间,蒙巴顿勋爵结识了这位君王,两人曾在查谟的马球场上一起纵辔疾驰。蒙巴顿今天利用拜访之机,决定强迫哈利·辛格对其王国的前途问题发表意见。 
  但是,副王无意将克什米尔这只苹果装进印度人帕泰尔的篮子里。按照情理,克什米尔似乎应当划归巴基斯坦。该地区百分之七十七的居民为穆斯林。在其“难以实现的梦幻中”,大学生拉赫马特·阿里会集了五块领土,克什米尔属于其中之一。巴基斯坦(Pakistan)中的“K”字来自英文字母Kashmir(克什米尔)。 
  副王接受这一合乎逻辑的解决办法。他甚至向摩诃罗阇保证,鉴于克什米尔的地理位置和绝大多数臣民属于穆斯林这一情况,如果王公将其命运与巴基斯坦的命运联系在一起,那么国大党的领导人不会对此提出异议。与此同时,真纳曾对副王许诺,这位印度王公在新生的巴基斯坦内,定会受到热情款待和高官厚禄的待遇。 
  “但是,我不想以任何借口将克什米尔拱让给巴基斯坦。”王公反驳说, 
  “如果是这样,那么您可以选择印度。”副王辩护道:“我本人向您保证,如果遭到巴基斯坦的侵略,务必立即为您派遣一个步兵师的兵力,协助您维护边界的完整。” 
  “但是我同样不愿意将我的王国献给印度。我希望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 
  “我非常遗憾地告诉您,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情。”副王怫然作色,声色俱厉。“您的王国疆域辽阔,人烟稀少,完全处于其他国家的包围之中。您未来的两个邻国相互仇视,各不相让。您的国家将是两个邻国的长期赌注,最后终将发展成为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互相厮杀的战场。这就是您未来的命运。如果不小心谨慎,您将会丧失御座,乃至生命。” 
  摩诃罗阇微微摇头,沉默良久,心情闷闷不乐,一直到钓鱼场前未说一句话。 
  蒙巴顿不厌其烦地卷土重来。第三天,他感到这位故友的决心开始动摇,于是趁热打铁,建议与王公及其首相举行会晤,磋商起草一份原则协议,放弃宣布独立的任何奢望,同时表示愿意将其王国内命运依附于两个即将诞生的国家之一。 
  “好主意,我们明天将举行会晤。”王公欣然表示赞同。 
  但是,这只苹果顽固地挂在枝头,纹丝不动。翌日清晨,一位副官前来禀告副王说,殿下因肠胃紊乱,身体欠佳,不能如期参加会议。蒙巴顿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外交疾病而已,自此,他从未再会见过哈利·辛格。这场“消化不良症”是未来一场悲剧的序幕,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的关系从此不断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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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王有幸和印度的其他摩诃罗阇们打交道。对某些王公来说,在加入证书上签字,犹如经受一场疼痛难忍的外科手术。印度中部的一位罗阇签署加入证书时痛不欲生,后来猝然死于心脏病。多普尔邦的摩诃罗阇潸然泪下,声调凄楚地对蒙巴顿说。“加入证书撕毁了我们之间的联盟,一七六五年以来,它将我们的祖先和你们国王的祖先联系在一起。”巴罗达邦的王公象小孩似地嘤嘤哭泣,最后颓然昏蹶在地上。他的祖父曾使用金刚石细粉,企图毒死英国驻扎官。某个弹丸王国的罗阇举棋不定,踌躇数日,因为他始终相信其君权神圣超凡。在巴地阿拉邦的王公宫殿的宴会大厅里,旁遮普省的八位王公举行仪式,一起签署了加入证书。在这里,“华贵公子”普平德尔爵士曾举行过印度历史上奢华无比的酒宴。据一位目击者回忆说,当时签字仪式在“悲怆的气氛中进行,好象人们参加火化葬礼一样”。 
  一小撮王公顽固地反对蒙巴顿的劝告。那位自诩为“太阳之子”的乌代普尔邦的王公,费尽心机,大肆活动,以期与其他同僚们组成一个独立王国联邦。特拉凡哥尔邦位于印度南部,拥有港口和丰富的铀矿资源。该邦的摩诃罗阇在其首相怂恿下,公然要求他的王国获得独立。 
  随着八月十五日这一天日益临近,对于少数反抗者施加的压力亦愈加严厉。瓦拉布贝·帕泰尔发出指示,命令在国大党没有支部的土邦里举行游行示威活动。奥里萨邦的王公被示威群众围困在宫殿内,只要他不签署归顺协议,将永远不得离开宫殿。特拉凡哥尔邦的首相遇刺身亡,王公闻此大吃一惊,怔忡不安,急忙电告新德里,同意签署加入证书。 
  任何同意签署加入证书的王公,没有象乔德普尔邦的年轻摩诃罗阇制造一起如此惊心动魄的事件。这位王公的曾祖父,曾把印有自己名字的短裤传入欧洲。王公意识到因自己的行为不端,声名狼藉,不会得到印度未来社会主义国家的青睐,因而暗中活动,秘密与贾伊萨梅尔邦的王公和真纳会晤,以便摸清底细,如果他们决定将自己的印度王国与巴基斯坦合并,穆斯林领导人究竟会如何款待他们。 
  真纳乐不可支,决计从印度国大党敌手中夺回两个重要地盘,于是迫不及待地递给乔德普尔邦的王公一页白纸。 
  “您只需将您的要求写在上面,然后我立刻签字。”真纳说道。 
  两位客人被弄得措手不及,要求回去再考虑考虑。回到旅馆后,他们与正在等候他们的V·P·梅农邂逅相遇。在西姆拉期间,这位印度合作者曾为副王起草过新的分治方案,眼下正在王公事务部任职,是瓦拉布贝·帕泰尔的心腹谋士。在此之前,梅农已秘密获悉两位王公的行动,它有可能唆使拉贾斯坦的其他土邦倒向巴基斯坦一边。梅农告知乔德普尔邦的摩诃罗阇说,蒙巴顿希望紧急会见他。 
  梅农抵达宫殿后,把乔德普尔邦的王公留在候见厅内,然后急冲冲地跑进走廊内到处寻找副王,然而副王对这次拜见一无所知。梅农最后终于在洗澡间内找到了副王,乞求他教训一顿这位冥顽不化的王公。蒙巴顿费尽口舌,最终说服了年轻的君主,指出他双手将其印度王国让给真纳,纯属不智之举。蒙巴顿允诺说,如果王公放弃荒唐主意,帕泰尔可对他宽大为怀,既往不咎。 
  副王刚刚离开他们,向卧室方向走去,王公立即拔出手枪,直逼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可怜梅农,并大声叫道,“我决不会屈服于你们的威胁!”蒙巴顿听到叫喊声后,急忙转过身来,疾步上前解除了性情暴躁的王公的武器,没收了他的手枪。 
  三天之后,乔德普尔邦的王公在加入证书上签了字。此后不久,他突然心血来潮,忘却不久前的痛苦时刻,决意把昔日的悲伤深深地隐藏在心底,并举行盛大宴会,邀请梅农在贵宾席上入座。整整一天,传杯换盏,威士忌和香槟酒源源不断,放量醉饱这位饮食有制的素食主义官员。随后,他吩咐筵席排开,烤肉野味摆满餐桌,笙笛婉转悠扬,舞女们在悠扬清歌中翩跹举步。可怜的梅农度过了杯弓蛇影的一夜。但是,更大的苦头在等待着他。 
  席间,王公突然酒疯大作,把包头缠巾扔在地上,辞退了乐师和舞女,扬言他将亲自驾驶私人专机送梅农回新德里。飞机犹如火箭般地骤然起飞,饱尝豪宴之苦的梅农,一路上被可怕的颠簸折腾得半死,最后总算安全抵达目的地。梅农脸色惨白,呕吐不止,摇摇晃晃地走出机舱,不断颤抖的双手拿着加入证书,它使帕泰尔的篮子里又多了一只苹果。 
  虽然最后一批顽固不化的王公拖延时间,迟迟拒不签署加入证书,但是副王仍然可望在八月十五日之前履行与瓦拉布贝·帕泰尔达成的协议。他为庆祝印度独立而呈献的篮子,现在业已盛满苹果。除五位王公之外,由于他们的领土位于分治后的巴基斯坦境内,因而宣布归顺真纳,蒙巴顿几乎取得所有王公们的许诺,同意加入新生的印度。仅有三个土邦属于特殊情况,但是他们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印度半岛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土邦王公,在惶恐不安、担心在印度教徒统治下的印度丧失特权的穆斯林狂热分子的阴谋唆使下,断然拒绝蒙巴顿的劝告。海得拉巴邦的尼查姆,拒绝屈从新生印度的霸权统治,绝望地进行垂死挣扎,希望英国承认他的独立自治领的地位。他居住的宫殿到处堆满首饰、宝石和用旧报纸包装的成捆钱币。君主不时从那里传出声殊悲切的叹息声,抱怨“昔日的老盟友抛弃了他”,惋惜将他与英王兼印度皇帝连在一起的“悠久忠诚的纽带关系”从此切断。 
  此外,克什米尔邦同样拒绝屈从于印度的统治。至于第三位王公,促使他拒不屈从的原因与众不同。在真纳的特工人员怂恿下,米纳加德邦的尼查姆相信,印度独立后采取的第一项措施,首先在于毒死他的爱犬,因而他毅然决定宣布,他的小小王国与巴基斯坦合并,虽然该邦地处印度领土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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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们,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这是旁遮普刑事调查部的警官萨维奇。我想,他的谈话会引起你们的兴趣。”蒙巴顿八月五日清晨向两位穆斯林领导人宣布说,随后把他们挽留在办公室内。 
  真纳与其得力助手列雅格特·阿里·汗对此颇为重视,尤其是这位英国警官所属的组织闻名遐迩,是印度全国第一流情报机构。 
  萨维奇使劲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叙述有关情况。他所披露的情报,是从经过多次审讯旁遮普省被逮捕的歹徒获悉的。由于情报高度机密,他动身离开拉合尔前,受命默默记在心里。 
  据萨维奇透露,一小撮锡克族极端分子,不久前与印度极端民族主义分子组织——臭名昭著的印度宗教狂热分子团体国民公仆团——串通一气。他们的头目是幼儿园老师塔拉·辛格,他曾于当年六月鼓动其支持者们在全国各地制造流血事件。两个集团经过协商,决定集中使用双方的人力和物力,准备采取两起恐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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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民公仆团是狂热的印度教徒组织,公开宣称崇拜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圣雄甘地遇刺身亡后,该组织暂时被取缔。 

  锡克人依靠其平日的军事训练和使用炸药的经验,担任炸毁从印度开往巴基斯坦的专用列车的任务,火车上满载人员和这个新生国家刚刚分到的物质财富。塔拉·辛格已经安排好通讯站和报务人员,负责通报专车的开动时间和沿途经过的路线,然后由武装暴徒袭击、摧毁列车。 
  国民公仆团负责承担第二阶段的行动任务,与锡克人相反,该组织内的印度教徒成员较容易乔装打扮成穆斯林。它计划派遣亡命徒潜入卡拉奇城。刑事调查部眼下尚不清楚他们的确切人数,仅仅知道他们每人身上携带一枚英制米尔斯手榴弹。歹徒之间互不相识,因而个别成员被捕后不会危及整个行动计划。 
  据透露,八月十四日那天,凶手们计划藏匿在真纳的车队所经过路线的两旁,那时,穆罕默德·阿里·真纳乘车离开国民议会前往官邸,沿途经过披上节日盛装的卡拉奇各街道。过去,一位狂热的塞尔维亚青年把整个欧洲置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浩劫之中,现在,只要一名恐怖分子向敞篷汽车投掷一枚手榴弹,即可杀害处于荣耀顶峰的巴基斯坦之父。国民公仆团梦想,暗杀事件激起的怒潮一定会席卷整个印度次大陆,从而导致一场腥风血雨的内战,占绝大多数的印度教徒必然赢得这场胜利。 
  听到这里,真纳面色如土。列雅格特·阿里·汗敦促蒙巴顿发布命令,立即逮捕所有锡克族领导人。副王举棋不定,因为这样同样可能会引起一场内战,这正是国民公仆团梦寐以求的目标。 
  副王转过身子对警官说道: 
  “如果我命令旁遮普省督逮捕锡克族领导人,不知意下如何?” 
  面对这一情况,萨维奇漫不经心地暗自盘算:“看来,这是件要命的差事。”他心里清楚,锡克族领导人躲藏在阿姆利则的金庙内,庙宇的地下室里堆放各种各样的武器。任何锡克或者印度警察不会同意进入寺庙逮捕他们,穆斯林警察进行干预更是难以想象。 
  “我非常遗憾地告诉您,目前旁遮普警察局内忠诚分子不多,因而难以完成这一任务。我不得不再重复一次,眼下我没有任何办法执行这一命令。”萨维奇警官回答说。 
  蒙巴顿思虑再三,最后宣布说,他将征询旁遮普省督埃文·詹金斯爵士的看法,以及独立后担任管理该省的印巴双方的两位负责人的意见。 
  听到这一决定后,列雅格特·阿里·汗雷霆震怒,简直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难道你们置真纳先生的生命于不顾!”他愤怒地质问道。 
  “这完全是您自己的看法。”副王冷冰冰地反驳说。“您须明白,我将和真纳先生同乘一辆汽车,如果他遭人暗算,我也会得到同样的命运;但是,即使出现这种情况,在未取得三位省督的同意之前,我不打算将六百万锡克人的领袖们投入监狱。” 
  警官萨维奇当天晚上返回拉合尔,随身携带一封致詹金斯省督的信件,书信小心翼翼地藏匿在短衬裤内。对旁遮普了如指掌的省督看过信后,耸耸肩膀,表示无能为力。 
  “我们也奈何他们不得呀!”埃文·詹金斯爵士心情忧伤地叹道。 
  五天之后,八月十一日至十二日夜晚,塔拉·辛格指挥的锡克人突击队,将他们与国民公仆团联合制定的计划的第一部分付诸实施。在旁遮普省的费罗兹普尔县,两包炸药骤然爆炸,一列巴基斯坦专用列车在距吉达尔巴哈车站九公里处挨炸出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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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来到过印度的英国律师,刚刚开始了解剖工作。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幽居别墅,与世隔绝,别墅饰有绿色百叶窗户,是副王在宫殿的围墙内专门为他安排的。在新德里令人透不过气的酷暑中,他在皇家工兵的军用地图上划分边界,分隔八千八百万印度人。 
  鉴于有关各方为他规定的时间短促紧迫,西里尔·拉德克利夫必须孤独一人地在这座屋宇内完成使命。他与他正在肢解的广大人民群众脱离任何接触,因而只有当他参阅抽象的资料、地图、统计数字或者其他报告材料时,方可隐约预见到他那把手术刀在这块万灵生息的土地上产生的影响。 
  每天,他切断一条深深扎根于旁遮普大地上的灌溉系统,好象割断人体的静脉,然而他尚未真正意识到此举对这块土地产生的影响。他心里明白,在旁遮普省,水意味着生命,谁控制了水源,即拿握了生死之权。但是,随着他的铅笔移动,他不得不切断灌溉网、闸门和蓄水库。稻田和麦地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然而他从未目睹过它们,他划分的边界经过数百个村庄,然而他从未参观过任何农村,也难以想象到不幸的农民突然丧失土地、水井和道路后的痛苦心情。他永远难以亲临现场,减轻其决定带来的人间悲剧。不少村庄失去了庄稼,工厂失去了原料供应,发电站失去了供电线路。所有这些不幸,是由于他必须每天荒谬地分割这个国家几十公里长的土地造成的,然而他对该国的经济、农业、尤其是人民是那样的陌生。 
  西里尔·拉德克利夫手头掌握的资料常常少得可怜。他缺乏大比例尺地图,其他地图提供的情况有时谬误百出。旁遮普省的五大河流即为一例。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五条河流的流经路线,有时与官方的水道测量部门提供的情况相差数公里之远。作为拉德克利夫的基本参考材料,人口统计数字同样不够准确,有关各方为了支持其相互对立的要求,经常随意篡改材料。 
  印度两大省份中,孟加拉省引起的麻烦还少些。拉德克利夫仅仅对加尔各答的前途举棋不定。在他看来,真纳关于占有该城的要求好似顺理成章,因为通过加尔各答,孟加拉省生产的黄麻可源源不断地运往加工工厂和出口港口。但在该城居民中,印度人占绝大多数,因而拉德克利夫认为,这一情况比经济方面的因素更为重要。原则确定后,其他方面的工作则轻而易举。然而他所确定的边界,“只不过是在地图上用铅笔划条线而已”,以及由此专横武断地引起一系列预科中的纷争。在孟加拉省的沼泽地和半沼泽地平原上,没有任何地理屏障可作为边界划分的天然界线。 
  在旁遮普省,分治工作尤为棘手。居住在拉合尔城的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人数大致相等,双方怀着同样的激情,一致要求该城属自己所有。锡克人认为,阿姆利则及其金庙应归属印度,但是该城地处穆斯林居民区的包围之中。事实上,整个旁遮普省错综复杂,不同教派杂居一起,犬牙交错。如果拉德克利夫执意按照维护各教派领土完整的原则划分边界,那么可能会出现块块飞地,甚至其进出口通道也难以得到保证;相反,如果他根据地理位置的需要,强行划定一条切实可行的界线,那么他必须采取断然措施。 
  英国律师至今还记得,在印度仲夏季节的日日夜夜,天气酷热、蒸烤、窒塞、奇闷,简直使人无法生存。他居住的别墅内,三间屋宇的地上摆满地图、文件以及打印在数百张精细纸张上的各类汇报材料。每当他身穿衬衫工作时,文件纸往往沾贴在汗流涔涔的手臂上,在皮肤上留下一片奇特的痕迹,痕迹有时带有几十万人向他表示希望,或者悲观失望的字样。一只电风扇悬挂在天花板上,不时搅动着灼热烫人的热空气。有些时候,在神秘莫测的放电作用影响下,风扇螺旋桨发疯似地飞快转动,在别墅内掀起一股强大的狂风热浪,各种文件随即在房间内狂飞乱舞。象征性的风暴告诉人们,悲惨的命运即将降临到劳遮普省各个不幸的村庄。 
  拉德克利夫心里明白,分治方案颁布之日,即是流血事件爆发之时。他同时清楚,目前一股愤怒风暴开始兴起,席卷他正在分割的某些村庄。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经过世世代代的和睦相处和宁静生活之后,现在疯狂地扭作一团,相互厮杀。 
  除了上述消息外,拉德克利夫与外界几乎毫无接触。有时他冒险外出参加招待会或者晚宴,转眼之间被包围得水泄不通,人们纷纷向他递交请愿书。他的唯一消遣时刻是短暂的散步。每天下午,他沿着假山踱来踱去,英国人一八五七年在这里纠集军队,镇压德里的反抗者。 
  午夜时分,拉德克利夫疲惫不堪,走出房间来到花园,在桉树下漫步片刻。一位年轻助手有时伴陪他散步。拉德克利夫内心苦闷,经常一声不响地在花园里蹀躞。有时两人交谈数句。但是出于礼节方面的考虑,他不得将其内心的苦衷告诉任何人,那位华轻助手谈吐审慎,从不向他提出任何问题。此时此刻,在印度酷热的夜晚里,两位牛津大学的校友只好谈论牛津大学的往日趣闻。 
  拉德克利夫从最容易的地方入手,一笔一笔地勾勒线条,分治边界慢慢地在他的笔下出现。他的脑海里常常浮现出这样的想法:“我要尽快地、令人满意地完成这项可怕的任务。但是,所有这些无济于事。虽然我竭尽全力,当我结束任务之日,他们随即开始相互惨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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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旁遮普省,悲惨事件开始发生。该省管理完善,在印度全国首屈一指,现在公路和铁路运输已无任何安全保障。成群结队的锡克人在农村中转来转去,袭击穆斯林城镇和居民区。暗杀和抢劫浪潮席卷拉合尔城,一位英国警官对此写道;“好象整座城市正在毁灭自己。”在中央邮政局内,到处堆满寄给印度教徒和锡克人的明信片,上面印有肢体残缺不全的男人尸体以及惨遭奸污和杀戮的妇女们的照片。明信片的背面写有这样的字样:“我们的兄弟姐妹落入穆斯林手中后,竟然遭到如此目不忍睹的悲惨结局。你们要马上离开这里,以免这些暴徒对你们下毒手!”这是穆斯林联盟进行的心理战争,企图在印度教徒和锡克人中制造恐怖气氛。 
  在各住宅区,昔日居民们为彼此之间的宽容精神感到自豪,如今在穆斯林住宅的墙上出现伊斯兰教的绿色新月标记,房屋的主人希望借此免遭同一教派抢劫者的袭击。一位属于人数不多、未卷入宗教狂热旋涡的袄教派商人,在位于劳伦斯大街宅第的门上写下一简短文告,成为拉合尔往日太平盛世时代的墓志铭。他在文告中写道:“穆斯林、锡克人和印度教徒皆为兄弟,但是,我的兄弟们,此宅属于一位袄教徒。” 
  鉴于土著警察中开小差者日渐增多,制止暴力事件浪潮的责任理所当然地落在少数英国警察肩上。曾在旁遮普省服役达十五年之久的帕特里克·法默,过去仅仅开过一次枪,后来他回忆说:“那时你没有时间想到怜悯之心,你须首先使用冲锋枪,然后再质问对方。”另一名警察比利·理查,至今仍然清楚记得晚上巡逻时的情景。他乘坐吉普车穿过古城空无一人的市场,熊熊的火焰把街区照得通明,不远处,屋顶上不时传来穆斯林警戒员的令人厌烦的呼叫声:“注意啦!注意啦!……”的叫喊声从这一街巷传入另一街巷。 
  英国警察对印度忠心耿耿,为能在警察中服役引以为荣,坚信在任何情况下有能力维持旁遮普省的秩序,同时对席卷该省的悲惨事件感到痛心。他们指责煽动者、锡克教徒和穆斯林联盟制造事端,但是首先责怪蛰伏在新德里宫殿中的“狂妄海军上将”,抱怨他“急不可耐地结束英国在印度的统治”。 
  苍天好似故意和他们作对。日复一日,他们察天观云,寻觅季风带来的乌云,但是季风总是姗姗来迟。唯有季风带来的滂沱大雨才能扑灭熊熊燃烧的烈火,它那清爽宜人的凉气方可驱散使人喘不出气的暑热。季风历来是镇压骚乱事件的最有效武器,但是英国警察从来未能控制它。 
  由于局势不断恶化,英国最后派遣军队增援警察,同时发布四十八小时宵禁令。但是,这些措施丝毫未能缓和紧张局势。警察局长鲁利·迪安一筹莫展,最后居然使用维持社会治安手册上从未提及的计策。一天,惨无人道的暴力事件爆发后,鲁利·迪安将警察用的军乐队调往阿姆利则城的广场上。广场位于城市的中心,整座城市正在烈火和鲜血中消失。在那里,警察局的乐师们为盖住熊熊火焰燃烧时的劈啪声,不遗余力地摇唇鼓舌,大肆演奏流行歌剧“吉尔伯特和萨利文”的片断,期望以悦耳的旋律把陷入狂乱的城市拉到理智的轨道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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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在八月十五日之后维持旁遮普省的社会秩序,蒙巴顿决定建立一支由五万五千人组成的特种部队。部队成员来自前印度军队的各单位,其中包括由廓尔喀人组成的部队,他们由于纪律严明和尼泊尔血统出身,因而没有卷入种族和宗教纠纷的旋涡中去。这支小型军队名为“旁遮普边防军”,由英国将军T·W·皮特·里斯亲自统帅。边防军的人数是旁遮普省督为应付分治所需要军队人数的两倍。然而当局风雨来临时,这支军队很快被淹没吞噬,仿佛秋风扫落叶一般。 
  出现上述情况的原因在于,尼赫鲁、真纳、旁遮普省督埃文·詹金斯爵士以及蒙巴顿本人,均未能预见到正在酝酿中的大规模灾难性事件。他们轻率盲目,历史学家为之茫然不知所措,对印度最后一任副王的种种非议指责也纷至沓来。 
  尼赫鲁和真纳豁达大度,摆脱宗教狂热的羁绊,然而两人低估了宗教狂热驱使印度广大人民群众掀起狂乱暴力行动的规模,从而犯下了严重错误。他们相信,人民大众会象他们一样,将对分治作出合乎逻辑、通情达理的反应。他们诚挚地认为,分治不会在双方之间激起一场较量。但是他们打错了算盘。尼赫鲁和真纳被未来独立的嘉悦之情冲昏了头脑,将愿望和现实混淆起来。与此同时,蒙巴顿也持同样的观点。 
  在印度领导人中,只有甘地一人预见到了未来的悲惨事件。甘地与人民大众关系密切,和舟共济,同甘共苦,故能神秘莫测地体察民情,洞悉他们的极小心境变化。他的至爱亲朋喜欢把他比作古代印度传说中的先知。据传,一个严寒冬天的夜晚,先知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火旁边,蓦然全身冻得直打哆嗦。先知对其弟子说道:“到屋外去看看,距此不远的黑暗处,一个可怜的穷人正冻得要死。”那位弟子在黑魆魆的夜色中找来找去,最后确实找到了那位不幸的人。据甘地的密友们说,这个传说说明圣雄对印度灵魂前景的直觉预感。 
  一天,一位穆斯林妇女责备甘地反对分治。 
  “如果一家兄弟俩人吵吵嚷嚷安分家,希望另立炉灶过日子,难道您会反对吗?”她质问甘地说。 
  “唉!”甘地喟然长叹一声:“如果我们象兄弟似地分手道别,那倒是件值得庆幸的事,然而不幸的是,情况绝非如此。我们双方即将在孕育我们的母体内相互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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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副王来说,在他代表英国王权统治印度的最后日子里,真正的苦恼不是旁遮普省,而是来自加尔各答城。他心里明白,派遣军队无济于事,丝毫不能解决该城的问题。加尔各答城内贫民窟和市场混乱不堪,恶臭熏天,人群如流,任何人数众多的警察部队难以维护社会秩序。此外,由于建立旁遮普省特种武装力量,全国各地尚可信赖的部队所剩无几。 
  蒙巴顿后来回忆说:“如果加尔各答发生骚乱事件,将会引起一场血流成河的大屠杀,相比之下,旁遮普省的动乱只不过是件不足挂齿的区区小事。” 
  蒙巴顿必须寻求其他途径才能维持加尔各答城的平静局势。他采取的办法孤注一掷,但舍此并无他途。因为加尔各答已病入膏肓,各种药物已然用尽,只有产生奇迹方可拯救危机局势。为了遏制这座世界上最狂混的城市继续爆发疯狂的暴力行为,蒙巴顿决定向“可怜的小麻雀”圣雄甘地发出紧急呼救。 
  七月末的一天,蒙巴顿向甘地陈述了自己的打算。他解释说,在旁遮普省军队的支持下,他尚可控制该省的局势。但是,如果加尔各答爆发骚乱事件,“我们将会处境危难,对此我束手无策,无能为力。诚然,一个旅的兵力驻扎在加尔各答,但我无力为它派遣增援部队。如果加尔各答点燃起骚乱之火,整座城市将会在烈焰中化成灰烬”。 
  “这正是您以及国大党对真纳作出妥协让步的结果。”甘地反驳道。 
  “情况可能如此。”蒙巴顿回答说。但是,无论是甘地或者其他任何人,当时均不能提出其他解决办法。然而今天甘地尚可有所作为。他的个人威望及其非暴力学说,可望在加尔各答恢复平静局面,这正是军队难以完成的任务。只有甘地一人是蒙巴顿的唯一援军,他可派遣他支援穷途末路的军队。 
  “请您到加尔各答去,您只身一人将会起到千军万马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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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老人丝毫无意前往加尔各答。他已打定主意,决定在印度独立的日子里进行祈祷、纺线,并在诺阿卡利县的惶恐不安的少数居民中绝食。诺阿卡利县位于孟加拉省南部,甘地在新年之际进行的长途苦行游说活动中,曾为印度居民的安全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但是除蒙巴顿之外,尚有他人恳求甘地动身前往群情沸腾的贫民窟,拯救加尔各答的局势。 
  不久,另一呼声很快响起。正如人们所料,这是最后一位人士向甘地发出的呼吁。穆斯林领导人赛义德·苏拉瓦尔帝所代表的一切,与圣雄维护的一切价值观念针锋相对,背道而驰。 
  赛义德·苏拉瓦尔帝体态肥胖,时年四十七岁,长期担任加尔各答城穆斯林领导人的职务。此人是典型的政客,道德败坏,贪财如命,甘地多次对他进行抨击。他信奉的政治哲学简单明确,主张如果某人一旦当选,决不能放弃其官职。苏拉瓦尔帝依靠此道,官运亨通,贪污公款,收买打手,指示使用大棒或弯刀制服其政敌。 
  一九四三年孟加拉省发生大饥荒时,苏拉瓦尔帝抢劫几十吨发放给同胞们的救济粮食,尔后转手在黑市上出售。平时,他身穿定做的绸缎衣服,脚蹬双色鳄鱼皮鞋。他满头乌发,油光闪闪,每天清晨由私人理发师专门为他精心梳理。甘地四十年来苦斗不息,决心清除整个身心里的性欲残余,而苏拉瓦尔帝则一味追逐加尔各答城酒吧间的舞女和高雅青楼女子;甘地有时在其饮水中慷慨地加上一点苏打,而苏拉瓦尔帝的酒杯则经常闪耀着香槟;圣雄每日食之粗粝,仅仅有寥寥数匙扁豆、黄豆泥和酸乳酪,而苏拉瓦尔帝则一日三餐佳肴珍馔、肉类、咖哩和具有异国风味的糕点。丰盛的食物使他大腹便便,脑满肠肥,与瘦骨嶙峋的同胞们形成鲜明对比。 
  但是,更有甚者,苏拉瓦尔帝的双手沾满鲜血。真纳发起著名的直接行动日时,苏拉瓦尔帝当时任孟加拉省的首相,他宣布全省放假一天,阻止警察维持秩序,秘密鼓动穆斯林联盟成员参加行动,因而对一九四六年八月洗劫加尔各答城的残酷屠杀事件负直接责任。 
  现在,苏拉瓦尔帝惧怕印度教徒采取报复行动,因而前来向甘地求援。 
  苏拉瓦尔帝急冲冲地来到索德普尔讲经所,苦苦哀求甘地不要抛弃加尔各答。当时圣雄正在索德普尔打尖逗留,准备次日动身前往诺阿卡利县。苏拉瓦尔帝对甘地说,现在唯有他能够拯救加尔各答的穆斯林,平息时刻威胁该城的强大怒潮和燎原烈火。 
  “总而言之,”苏拉瓦尔帝争辩道:“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一样,同样需要您的保护。您经常宣称,您既属于穆斯林也属于印度教徒。” 
  甘地历来豁达大度,尤其善于识别敌手的意图。这次,他觉察到苏拉瓦尔帝内心确实感到焦虑不安。 
  甘地回答说,他同意留在加尔各答城,但必须附带两个条件。首先,苏拉瓦尔帝必须使诺阿卡利县的穆斯林作出庄严许诺,绝对保证印度居民的生命安全。如果一名印度教徒遭到杀害,甘地将别无抉择,只能绝食一死。圣雄机敏地将责任推给对方,从而使苏拉瓦尔帝担保他自己的生命安全。 
  甘地得到苏拉瓦尔奇的保证后,尔后提出第二项要求。他建议双方结成联盟。甘地建议,他呆在加尔各答完全取决于穆斯林领导人能否留在该城。苏拉瓦尔帝必须日日夜校和甘地住在一起,生活在加尔各答城最肮脏不堪的贫民窟中心,同时不得携带任何武器和保镖。在贫民窟内,两人一起用自己的生命作抵押,以换取加尔各答城的平静局势。 
  甘地在苏拉瓦尔帝同意这场交易后写道:“我在这里身陷重重包围之中,现在我冒着巨大危险……意想不到的事情将会发生。你们需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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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蒙巴顿的日程表紧迫急人。对于劳累过度的副王来说,英属印度帝国最后的日子好象“尤其令人疲惫不堪”。问题层出不穷,每天都有“新的问题需要解决”。关于如何安排庆祝独立活动的问题,同样需要副王亲自解决。国大党领导人坚持己见,主张按照帝国的古老而壮观的传统方式,“热烈、隆重地”庆祝独立。至于社会主义艰苦朴素的形象问题,那是以后的事情。 
  国大党发布指示,八月十五日那天必须关闭所有屠宰场,全国电影院免费开放,各地学校为学生发放糖果和纪念章。但是事情并非轻而易举。在拉合尔城,官方发表一项公报说,“鉴于目前局势动荡不安,决定取消一切庆祝活动”。印度教徒极端组织“摩诃萨波”的领导人,反对分治国家,号召其积极分子们“禁止组织和参加八月十五日的庆祝活动”。与此相反,他们煽风点火,鼓动成员们不遗余力地为统一“被肢解的祖国”而斗争。 
  在巴基斯坦,由于礼宾问题发生争吵,暂时中断了定于八月十四日举行庆祝活动的准备工作,因为在巴基斯坦正式独立之前,真纳要求其名次排在副王前面。其他令人沮丧的事情接踵而来,穆斯林领导人为之大失所望。真纳乘坐的四轮华丽马车,是用抛掷硬币猜正反面的办法分得的,马车的六匹骏马当中,发现有一匹马瘸腿。蒙巴顿无可奈何,只得将一辆罗尔斯·罗伊斯脾敞篷汽车赠给真纳,以便他举行首次庄严隆重的检阅仪式时乘车穿越卡拉奇的街区。真纳亲自制定巴基斯坦诞生的盛典活动节目单。根据他的指示,庆典活动将以盛大的午宴开始,宴会于八月十三日星期四在他的官邸举行。此项建议引起一片难堪的沉静。这时,一位同僚小心翼翼地提醒这位即将成为世界上第一个伊斯兰国家的首脑说,八月十三日星期四是莱麦丹节的最后一个礼拜,在此期间,世界上所有虔诚的穆斯林必须在日出之后与日落之前的时间里举行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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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拉伯文Ramadan的音译。希吉拉历第九月的名称。穆斯林在该月举行斋戒,故又称“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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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副王和英联邦的两个新自治领的首领们忙于解决这些无穷尽的细节问题时,英国在印度三百五十年的殖民统治正在结束,此时此刻,叮当作响的碰杯声,告别酒会上杜松子酒和威士忌唤起人们相互发出令人伤感的许诺声此起彼伏,交织一起。在印度全国各地到处接连不断地举行招待会、茶话会、宴会和盛大晚会,庆祝印度帝国走上独立道路。 
  不少英国人将继续留在印度,尤其是从事贸易的英国人,他们的祖先过去仰仗此业来到了这个国家。但是其他六万名英国人,其中包括士兵、政府官员、警察、铁路工程师、邮电、水利和森林部门的职员,现在要返回他们经常称之为“遥远故乡”的海岛之国。对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来说,权力转变来势迅猛,出人意料之外。他们必须不失时机地变卖掉省督宫殿和成群的佣人,以换取一套乡间别墅和一笔退休金,然而通货膨胀不久将会把它们吞食殆尽。据说,印度最美丽的地方,是你乘坐“半岛和东方号”游船离开孟买时,从船尾领略到的绚丽景色。尽管如此,成千上万名英国人由于惧怕工党政府统治下的英国实行紧缩政策,因而深深怀念他们在印度度过的美好岁月。在他们的心目中,孟买码头的最后景象悲苦凄伤,催人泪下。 
  在无数个别墅内,英国人忙乱一切,打点行装,收拾各种花边衣饰、银质器皿、虎皮、在孟加拉第九枪骑兵团或者在拉其普特第六枪骑兵团中牺牲的蓄有大胡子的亲属的画像、饰有羽毛的帽盔,以及四十年前从英国运来的笨重而色调阴暗的家具。 
  在德里老区的月光市场,英国官员乱轰轰地聚集一起,拍卖电冰箱、电话机乃至汽车,争相换取东方地毯、象牙、金银首饰,或者用稻草填塞躯体的虎豹皮,为那些从未有机会到过印度半岛丛林中狩猎的人带回国内。 
  撤离印度的英国人,遗留下一笔令人心酸的财产——墓碑、雕像和块块孤寂的坟墓。正如奥斯卡·王尔德所述,近二百万英国人安葬在“漂泊异国他乡的墓穴里”,“德里城郭的墙脚下”,“阿富汗的大地上,或者距恒河七条河湾流沙不远的土地上”。 
  这些历史见证人沉睡的大地,现在业已不属于大不列颠,但他们的遗骸将置于英国的保护之下。副王认为,“我们决不会让死者落入异国人之手”,为此下达指令,看守墓地的事宜由英国政府直接负责。在英国国内,坎特伯雷主教为修葺基地组织募捐活动。 
  此外,英国人决定将一眼阴森可怖的水井内的遗骨迁移至坎普尔教堂的基地。一八五七年军队发生大规模哗变时,印度造反者把九百五十名男人、女人和儿童的残缺不全的尸体抛入井内。井旁竖立的碑文谴责这次屠杀事件,后被小心翼翼地盖上罩布,以免损伤印度人民的自尊心。 
  动身离印时刻,出现不少富有英国特色的场面。为数众多的军官,不忍心看到骁勇善战的骏马在印度双轮马车的车辕间痛苦地度过余生,宁愿以手枪结束它们的生命。这些烈马奔驰如飞,曾为他们赢得一场场马球比赛。乔治·诺埃尔·史密斯上校虽经多方努力,但仍未能为奎达军校的成群猎犬找到一位真正殷勤好客的主人,最后只好忍痛将上百只爱犬宰杀掉。这位上校后来回忆说,执行屠杀“和我们一起进行过多次精彩体育比赛的亲爱老战友”的任务,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差事之一”。关于印度分治后猎犬俱乐部的前景问题,副王参政院曾开会研究过此事。 
  蒙巴顿发布正式法令指出,大英帝国的所有官方纪念物,必须原封不动地留在当地,其中包括克莱武、哈斯丁斯和威莱斯莱的巨幅画像,以及他的曾祖母维多利亚的刚劲有力的雕像。所有战利品、银质器皿、旌旗、军服、古玩,所有大英帝国昔日统治和举行盛大仪式的见证物,均必须全部遗留给印度和巴基斯坦,由这两个国家随意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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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七七四年十月至一七八五年二月任东印度公司统治下的印度总督。在此之前,他于一七七二年四月担任孟加拉省总督。 

  伊斯梅勋爵就此指出,英国希望“两个新生的国家能够怀着骄傲的心情回忆起我们和印度有过三个世纪的合作经历。当然,他们可能会拒绝接受这些纪念物,但这须由他们自己表示”。 
  副王虽然发布命令,但英国统治时期的数件珍宝仍然不翼而飞。一些军官心情难过地离开他们所在的部队,暗中收藏了他们在德干或者旁遮普尘土飞扬的运动场上赢得的战利品,然后带回弥漫着悠悠愁雾的海岛王国的兵营内。在孟买城,即将返回英国的海关局局长维克托·马修斯,把两名海关检查员召见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用手指着放在办公桌后面的一只巨大铁箱,箱子的唯一一把钥匙由他掌管。马修斯的部下约翰·沃德·奥尔神情庄重地打开铁箱,期望从中发现价值千金的印度雕刻,或者全身挂满首饰的佛像。使他大为惊愕的是,整个箱子装满排列整齐的书籍。这些“奇珍异宝”是对官僚主义美德的绝好赞赏。事实上,箱内的书籍是英国海关五十年来查收的全部淫书淫画,书画淫秽下流,不堪入目,甚至对全国各地寺庙充斥绝世之作的色情塑像的国家来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修斯庄严地把铁箱的钥匙递给和他长期工作的助手威廉·威彻。他宣布说,现在他可以放心地离开印度,因为海关的“奇珍异宝”将一如既往地由英国人掌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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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如往日,孤身一人。穆罕默德·阿里·真纳默然无语,缓步向孟买穆斯林公墓的一尊墓碑走去。他来到这里表示心愿,几天以后,数百万其他穆斯林也将前来这里。真纳动身返回巴基斯坦故土之前,在墓碑前放置最后一束鲜花,从此以后,他将永远看不到墓碑。穆罕默德·阿里·真纳是位卓越非凡的人物,然而在其一生中,他倾注在妻子身上深切和炽烈的爱情,大概更为超群出众,惹人注目。他们的恋爱和结婚史,是向当时印度社会种种陈规陋习发起的—场挑战。事实上,露蒂·真纳本来不应当埋葬在穆斯林墓地,因为这位印度穆斯林救世主的妻子不是出生在信仰伊斯兰教的家庭。露蒂·真纳是位袄教徒,属于古代波斯崇拜圣火的琐罗亚斯德教徒后裔的一支。人死之后,琐罗亚斯德教徒把死者的遗体停放在塔顶,让鹜鹰一块块地将尸体吞食殆尽。 
  真纳四十一岁那年,正当他似乎注定要独身地度过今后一生时,在大吉岭的一次度假中,狂热地爱上了他的一位朋友的女儿露蒂。露蒂比直纳小二十四岁,也深深地迷恋上真纳。姑娘的父亲获悉此事后大发雷霆,后经法院判决,严禁他往日的朋友再来会见他的女儿。但是,多情的露蒂十八岁生日那天,仅仅抱着一只小狗,偷偷地离开了百万富翁的宅邸,然后和真纳结成伉俪。 
  婚后,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露蒂·真纳容貌妍秀,体态端淑,光艳动人,一时间在以窈窕淑女著称的孟买城传为佳话。她身材颀长,平时喜欢身披半透明的纱丽,或紧身衣裙,把躯体的各个部位显露出来,引起守旧人家的反感。露蒂既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女士,也是一位狂热的印度民族主义者。 
  但是,由于年龄悬殊,性格各异,他们之间不可避免地出现不和。年轻的妻子感情丰富,热情奔放,常常使丈夫处境难堪,并贻误他的政治生涯。性格严峻的真纳虽然激情荡漾,但日益感到难以和性情易变、情火炽烈的妻子和睦相处。一九二八年的一个晚上,真纳所钟爱的而未能理解的人离开了他,他的梦想从此化为乌有。一年之后,露蒂因过量使用吗啡以减轻所患不治之症带来的痛苦,于一九二九年二月去世。妻子出走使真纳公开受辱,她的去逝更加剧了他的痛苦心情。安葬妻子时,真纳第一个在墓穴上放下一把黄土,然后凄楚地失声恸哭;今天他来到这里,在墓前献上一束鲜花。这是穆罕默德·阿里·真纳在公开场合最后一次感情流露。从那时起,他将整个一生致力于唤起印度穆斯林觉醒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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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纳佩带着单片眼镜,这是他目前保留的英国绅士派头的唯一装饰品。他收拾起高级考究西服,脱下黑白两色相间的雅致皮鞋。现在,穆罕默德·阿里·真纳乘坐飞机飞往首都卡拉奇,衣着装束一反往日,与五十年前他离开卡拉奇港口前往伦敦攻读法律时判若两人。他换上一件窄长的“舍瓦尼”上衣,衣服钮扣一直扣至颈下,下面穿一条齐踝紧身的“朱利达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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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七九八年五月至一八○五年七月任东印度公司统治下的印度总督。 
  ⑨均为巴基斯坦民族服装。
 

  真纳的年轻侍从武官赛义德·阿桑海军上尉,前不久还是副王心爱的副官,由于他才华过人,后由副王亲自指定护卫巴基斯坦新任总督的安全。赛义德·阿桑陪同真纳走到银灰色DC-3的舷梯下,飞机是蒙巴顿勋爵专门为他提供的。当穆斯林领袖走进度机时,他回首凝视着这座城市,在这里他曾为建立伊斯兰教国家进行过斗争。他说,“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亲眼目睹新德里了。” 
  真纳过去居住的寓所位于奥朗则布大街十号,现在已转卖给他人。长期以来,他在这幢房间内组织斗争,经常坐在一幅巨大的银灰色印度地图前面,上面划有他的“梦寐以求、难以实现”的国家的边界线。命运是那样地嘲弄人生。如今房间的新主人是位富有的实业家,名叫塞思·戴尔米阿。几小时之后,在穆斯林联盟的绿白两色旗帜迎风飘扬的地方,一面“神牛圣旗”——禁止宰杀神牛联盟的标记——将要徐徐升起,真纳昔日的住所从今以后将成为该组织的指挥中心。 
  真纳吃力地登上飞机舷梯,疲惫不堪,气喘吁吁,最后瘫倒在座位上。他坐在那里神情淡漠,目光呆滞,这时英国驾驶员发动马达,驾驶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当DC-3飞离地面的瞬间,年轻的赛义德·阿桑听到真纳好象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现在,过去的事情到此告终,新的一页业已开始。” 
  整个旅行过程中,真纳专心致志地翻阅报纸。他从左边的一堆报纸中取出一份,看完后把它整整齐齐叠好,然后再一一放在右边的座位上。当他阅读到关于他赢得胜利的热情洋溢报道时,他的面部始终未浮现出任何激动的表情。整个旅途中,他未说过一句话,未流露出丝毫感情,未透露关于他的梦想变成现实时的任何微小感受。飞机飞临卡拉奇上空时,侍从副官赛义德·阿桑在机翼下蓦然发现“一片漫无边际的沙漠,身着白色衣服的人群,宛如海潮似地在上面蠕动”。在太阳光的反射下,白色的衣服尤其引人注目。真纳的妹妹法蒂玛兴奋不已,紧紧握住他的手高声叫道: 
  “真纳,真纳,快来看!” 
  真纳把头转向舷窗,然而他始终神情坚毅,面无表情。“啊!竟有这么多人!”他缓缓低声说道。 
  穆斯林领袖旅途困顿,筋疲力尽,DC-3着陆后,他已无力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赛义德·阿桑赶忙走上前去助他一臂之力,但遭到真纳的拒绝。伟大领袖决不能在他人的挽扶下步入首都。真功振作精神,用尽平生力气从座位上站起,走下飞机舷梯,在欢腾的人群中挤出一条小路,向等待着他的汽车走去。 
  真纳一行从飞机上看到的浩瀚如海的欢迎人群,聚集在他们经过的道路两旁,从机场一直伸展到市中心。沿途,“巴基斯坦万岁”和“真纳万岁”的欢呼声,不时从成千上万名欢迎者的内心深处爆发出来。 
  但是,车队经过一条街区时,那里的人群却默不作声。真纳提醒别人说:“这大概是印度教徒区。他们毕竟没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当真纳经过一幢两层楼的黄色砂岩房子时,他的面部表情仍然无动于衷,正象他从新德里来到卡拉奇的旅途中的表情一样。一八七六年圣诞节,真纳在这座楼房里出生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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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⑩关于真纳的出生年月说法不一。一说他生于一八七五年十月二十日,另有材料说是—八七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真纳迈着缓慢的步子登上过去英国省督居住的宫殿的台阶,这时,他那令人难以捉摸的面部开始浮现出轻快的表情。宫殿纵向排列,现在巳成为真纳的府邸。真纳在楼梯的顶端停留片刻,喘了口气,然后回过头来转向年轻的侍从副官。此刻,一线笑意掠过他的面庞。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指望我在世的时候能看到巴基斯坦。”他对副官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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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足三十六小时之后,大不列颠在印度的一代业绩将要寿终正寝。在英属印度母腹的剧烈阵痛中,地球上两个名列第二和第五位的国家即将诞生。一场冒险活动随之宣告结束,其来势之快出乎任何人的预料之外,其中包括副王本人。五个月之前,副王乘坐飞机从浓雾弥漫的诺索尔特机场起飞直飞地处东方的国家。 
  但是,某种忧虑现在一直纠缠着蒙巴顿。他希望印度帝国在荣耀的顶峰以及同情和友善的热烈气氛中黯然消失,以此告诉人们,英国同大英帝国的美丽富饶前殖民地之间的特殊关系必须继续维护下去。 
  但是,同情和友善的气氛现在随时可能遭到破坏,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的工作成果一旦公诸于世,一切美好的希望可能烟消云散。蒙巴顿意识到,有关双方将会对英国律师的仲裁提出强烈异议,因而他下达指示,必须在八月十六日之前对拉德克利夫的结论性材料严格保密。他心里清楚,英国律师的结论会掀起一场巨澜。印度和巴基斯坦即将问世,然而这两个国家的领导人却对各自国家的基本概况一无所知。在旁遮普和孟加拉省的数百个村庄里,成千上万名居民必然怀着恐惧和怔忡不安的心情度过八月十五日这一天。当人们尚不清楚究竟独立带来幸福还是痛苦时,那么他们如何能够兴高采烈去参加庆典活动呢? 
  但是对其他亿万居民来说,八月十五日将是大喜的日子,“让印度人痛快地欢庆他们的独立日吧!时隔不久,他们必然会意识到事物的另一方面。”蒙巴顿自言自语地说道。 
  副王在拍给伦敦的电报中指出:“我已决定采取措施,印度领导人不会在八月十五日之前获悉边界走向的有关情况。否则,我们关于在英国、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于独立日那天建立良好关系的一切努力和希望,恐怕会毁于—旦。” 
  八月十三日早晨,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的报告送到副王的宫殿,蒙巴顿吩咐下属,将两个分别呈送给真纳和尼赫鲁的黄色信封锁在他的绿色皮电文箱里。在未来的七十二小时内,当印度全国各地尽情地跳舞欢唱之际,英国律师刚刚划分的边界材料躺在小小的皮箱内。犹如潘朵拉的盒子⑾藏匿的祸害,一旦钥匙转动,盒子打开,全部祸水将会淹没沉醉于欢乐气氛中的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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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⑾潘朵拉是希腊神话中人类第一个女人。据希腊神话,宙斯给潘朵拉—个盒子,后来盒子打开,里面所装的各种祸害即被放出来散布人间。后喻一切祸害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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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兵营内、宿营地、各地要塞和战地哨所旁,一支伟大军队中的印度、锡克和穆斯林士兵相互道别,与半岛分治的同时,军队也惨遭肢解。在新德里城,历史悠久、战功卓著的普罗宾骑兵团中的锡克族和多格拉族士兵大队举行盛大宴会,热烈欢送穆斯林大队的战友。宾主聚集在检阅场上,一起品尝丰盛的晚宴,一桌桌筵席上摆满热气腾腾的米饭、咖哩鸡块、烤羊肉串以及用大米、焦糖、桂皮和巴旦杏仁制作的传统糕点。酒宴阑珊之际,锡克人、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手挽手地翩然起舞,一起跳起最后一曲节奏强烈、舞步犷悍的法兰多拉舞。晚会气氛热烈,感人肺腑,在骑兵团史上实属罕见。 
  驻扎在属于巴基斯坦地区的穆斯林士兵们,同样也为即将返回印度的锡克族和印度教徒战友们组织了类似的庆祝活动。在拉瓦尔品第,第二骑兵团举行了盛大“祝福酒宴”,为动身远行的人热烈饯行。所存出席宴会的印度和锡克族军官相继致词,一些人甚至伤怀难过,泪水盈盈,共同向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指挥过他们进行艰苦卓绝战斗的穆斯林上校穆罕默德·伊德里斯致意。 
  “今后无论你们走到那里,我们将永远是兄弟,因为我们的鲜血曾流在一起。”伊德里斯提高嗓门说道。 
  这位穆斯林上校公然无视未来巴基斯坦军队司令部颁发的命令,命令要求印度和锡克族部队必须在撤离前上交武器。他说:“这些人出身行伍。他们佩带武器来到这里,同样,他们将携带武器离开这里。” 
  次日清晨,幸亏这位豁达大度、仗义勇为的穆斯林上校,第二骑兵团的锡克和印度教徒才得以幸免于难。他们乘坐的火车离开拉瓦尔品第一小时后,遭到了穆斯林的突然袭击。如果他们不携带枪支,这些锡克和印度教徒官兵早已毙命。 
  最感动人的告别晚会,是在德里帝国运动会俱乐部的草坪上和舞厅里举行的。过去,这里是英国占领者在印度的圣地之一。晚宴的请柬上端庄地书写着:“为欢送巴基斯坦自治领武装力量的军官老战友们,印度自治领武装力量的军官们特举行告别酒会。” 
  一位印度军官回忆当时的情景说:晚会自始至终沉浸在“惆怅凄楚”的气氛之中。出席宴会的人髭须整齐,身穿英国式军服,肩饰为英国服役时荣获的勋章彩绶;华灯下面,军官们混杂一起,长得一模一样。草坪上,花环相连,闪烁迷人,他们在身披五颜六色纱丽的妻子们陪同下,或者热情交谈,或者在灯火辉煌的舞厅内翩翩起舞,一起跳上最后一曲狐步舞。 
  军官们蜂拥般地来到了酒吧间。他们开怀畅饮,一起最后一次畅谈往昔的轶事趣闻,兵营内的昔日生活,马球场上的比赛战绩,非洲大沙漠和缅甸莽莽丛林中的激烈战斗,袭击居住在阿富汗边界上的同胞们的战况,以及他们和舟共济、流血牺牲、充满危险和冒险阅历的戎马生涯的其他往事。 
  在这次令人怀念的晚会上,任何人未曾想到正在等待着他们的悲惨命运。他们热烈拥抱,亲切拍打嬉戏,相互热情许诺:“我们九月份一定回来,一起去狩猎野猪!”、“请不要忘记,我们在拉合尔还要举行一场马球比赛!”、“你们要千万记住,我们和克什米尔的白鹮鸟还有一笔账要清算!” 
  分手时刻,拉其普特第七团的印度将军卡里阿帕登上讲台,请求大家安静下来。 
  “今晚我们在这里欢聚一堂,相互道别,仅仅为了说声再见而已,因为不久的将来,我们一定会怀着昔日把我们团结在一起的兄弟股的情谊再次重逢。长期以来,我们同呼吸,共命运,因而我们的历史是不能分割开的。” 
  卡里阿帕将军在讲话中回顾了他们往日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情况,最后着重指出: 
  “过去我们曾经是兄弟,今后我们永远是兄弟。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具有重大意义的岁月。” 
  讲话结束后,这位印度将军转过身子,拿起一件盖有罩布的硕大银质纪念品。他把纪念品献给穆斯神高级军官阿加·拉萨将军,作为印度军官赠给穆斯林战友们的离别礼物。拉萨将军揭开礼物的罩布,然后向四座高高擎起。银质纪念品是德里古城的一位首饰匠精雕细刻的,代表一位印度教徒和一位穆斯林土著士兵的形象,两人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手中的枪支正瞄向共同的敌人。 
  随后,拉萨将军发表讲话,以出席宴会全体穆斯林的名义表示谢意,然后乐队演奏起告别乐曲。这时,出席宴会的人自发地手挽手,转眼之间,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围绕成—个圈子,象征兄弟般的团结纽带和热情洋溢的友情,古老的苏格兰民歌“一路平安”的旋律响彻整个大厅。 
  歌声过后,一阵长时间的寂静。随后,印度军官们走向舞厅的大门,每人手里举着酒杯,列队站在通向大厅出口处的台阶上,巴基斯坦军官们鱼贯而出,穿过欢送的人墙,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当每个巴基斯坦军官经过人丛时,印度军官们高高擎起酒杯,默默地最后一次为他们祝酒告别。 
  正如他们相互许诺的一样,印度军官和巴基斯坦军官们确实再次相会了,但是会晤的日期来得更快,会晤的地点与他们原来想象的迥然不同。昔日印度军队的战友们不是在拉合尔的马球场上,而是在克什米尔的战场上再次重逢;银质纪念品上两位土著士兵手中握的枪支不是瞄准共同的敌人,而是在他们之间相互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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